涅鲁古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对面众官兵听了,尔等家小,都已被收,投降的亲属团聚,升官三级,另有赏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家属一齐杀了。”契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卫戍军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两阵中呼唤之声,响成一片。
叛军中鼓声响起,三千名长枪手大步而出,手中长矛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三千支长矛便提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胸口。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众家属一齐杀了!”他左一挥,鼓声又起。
卫戍部队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三千柄明晃晃的长矛便扎了下去。这些军士对耶律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戳,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卫戍部队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间,部队中有人叫道:“娘,娘亲,不能杀了我娘亲!”投下大刀,向对面阵前的一个妇人奔去。
跟着飕飕飕的三箭从部队射出,正中这人的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卫戍部队中数百人不惧杀戮纷纷奔出。耶律洪基的亲信将军拨剑乱斩,却哪里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着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万多句夫甸驻挥之中,卫戍部队占了三四成,倒奔去了两万余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乘着卫戍军和家属抱头相认,乱成一团,将叛军从中隔开了,便即下令:“向东南若汤山退守。”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七万不到,后军转作前军,向东南方驰去。
涅鲁古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耶律洪基已率领大军去得远了。六万多名亲军赶到草原第一高山若汤山脚下,太阳已落山,众军士又饥又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安营甫定,还未造饭,楚王涅鲁古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锋。山上万箭齐发如雨,将叛军击退。涅鲁古见仰攻不利,当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见山下西北两个方向叛军营中篝火有如繁星,远处有四条火龙蜿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耶律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右路将军前来奏告:“臣属下的六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耶律洪基挥了挥手,摇头道:“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
他转头来,见周苍望着山下出神,说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进攻,我辈将尽成俘虏矣。我是辽国天子,不能受辱于叛徒,当与皇后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冲了出去吧。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你救我两回,本想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了你啦。”
周苍道:“大哥休要丧气,天无绝人之路,静待时机罢。”
耶律洪基摇头道:“天无绝人之路?眼前这一条就是绝路,军心不稳,粮食匮乏,只怕等不到天亮,部队便溃散了。”周苍道:“男子汉大夫何必如此悲观,就算兵败,大哥尽可退却江东,重召旧部,以期东山再起。”
耶律洪基摇头苦笑道:“我连母亲孩子也救不了,算什么男子汉,算什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受人尊崇,败者遭人唾骂。我一败涂地,岂有再起资本?你自己去吧!”
周苍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但心中仍盼望箫冰冰躲在敌阵之中立下奇功改变战局,道:“如真到这一步,你紧跟着我,我带你冲出重围。”
耶律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双手说道:“周兄弟,患难见真情,我很后悔将皇帝一套作风带到兄弟相处之中,你不忘前嫌再度救我,这等恩情,今生难报。”
耶律洪基一番感叹,径自回入大帐喝酒。
周苍记挂着留在敌军营中的箫冰冰,呆呆望着山下,至深夜未入帐。
“周公子,你在想什么?”身后突然响起皇后箫观音的声音。
周苍转身道:“皇后,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我睡不着,周公子,谢谢你今日冒死救了我,观音无以为报,只好过来对你说声感谢。”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箫观音脸上,洁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显娇艳。周苍一呆说道:“皇后,既然睡不着,何不陪皇上喝酒?”
箫观音不答,幽幽道:“其实今日阵前,我宁愿被叛军斩下头颅。”
周苍吃了一惊:“这又是为何?”
“观音宁愿为国而死,也胜过存活于世品尝冷落、孤寂之苦。”说这番话时,眼角有泪渗出。明日两夫妻可能双双丧命,可直至这时,耶律洪基也没找她温存谈话,可见两人隔阂之深,今日阵前他表现出来的关心之色,只不过是做给手下官兵看的,她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有苦说不出,对一个感情细腻丰富的妙龄女子来说,无疑生不如死。
她宁愿为国而死落得个好名声,永为世人悼念,永受世人尊敬。
周苍不禁伸出手,越礼替她擦去眼角的一滴泪珠,轻叹一声道:“既然做了皇后,有什么苦难痛楚都只能咽下肚子里,没有人能够帮得了你。”箫观音道:“周公子,我真羡慕你那箫姑娘,有一个那么爱她男人,不管富贵贫贱,今生都是值回来了。”
周苍凝望山下兵营,心想:“冰冰此刻身在敌营,安危未知,若出了什么意外,我如何对得起她,怎么能留她一个人于叛军之中?”思及此处,凄然摇头。
箫观音侧过头去,说道:“我倒宁愿自已是一个没有任何负担的普通女子,自由自在追求喜欢的人和物,无所拘束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天高任我飞,海阔任我游,那该多好。”周苍点点头道:“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由自己把握,多少平民**渴求踏进皇宫,成为母仪天下独一无二的皇后,而你,却追求起她们的生活。”
“每人所处环境不同,就有不同的愿望,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可能就没有那个境界去追求自由,去追求舍意生活,或许吃饱每一顿饭就是最大的心愿。”
站得越高,追求便越高,身为皇后的箫观音,达到天下所有女子达不到的高度,却在追求更高一级的自由,须不知,人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绝对自由,不管在那一个层次,自由都是相对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那只是桃花源里才有的自由。
“其实我心中真正要求不多,只希望有人疼爱,有人关心。”箫观音对他吐露了心声。
周苍默然,在这件事上,他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耶律洪基是一国之君,后宫三千,如何能独宠一人?
他道:“皇后,已是深夜,回去睡吧。”箫观音幽幽看了他一眼,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说完转身,无限孤独地离开。
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是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天性命难保,只是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
周苍独倚山石,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次日周苍一早便醒了,嘱咐后勤队长备好马匹,照料皇后突围,自己准备妥当,吃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蒙胧,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军中号角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于各处冲要之处守擤。周苍居高临下的望将出去,只见东、南、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叛军。一阵白雾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起,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着皇太叔父子乘马驰到山下,举马鞭,向山指点商议。
耶律洪基领着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接过弓箭,弯弓搭箭,一向楚王射去。从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尚数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途,便力尽跌落。
楚王涅鲁古哈哈大笑,大声叫道:“洪基兄弟,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许多时候的伪君,也该让位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一死,还假仁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这几句话,显然讽剌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义。
耶律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
右路军耶律泰南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了四千名精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四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天地,血肉横飞。四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耶律泰南力杀数十人,不敌而死。洪基、众将军和周苍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无力相救,心感右路将军的忠义,尽皆长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兄长,到底降不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士,又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力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吧。你说得不错,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士的性命。”说着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去。
周苍猿臂伸出,将他刀子夺去,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场,如何能自尽而死?”
耶律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都跟着我送了性命。”
涅鲁古大叫道:“兄长,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直指其面,嚣张已极。
周苍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
耶律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姓,害得辽国大伤元气?”
周苍执了一张硬弓,取上十枝狠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一矮身,转到马腹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足尖一踢,那马便冲了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来,只道是军马断缰奔逸,这是十分寻常之事,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叛军军士便见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
周苍以足尖踢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飕的一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卫士举起盾牌,将箭挡开。周苍纵马急驰,连珠箭发,一箭将那卫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另一卫士手明眼快,举盾挡开弓箭,这一箭倾注了周苍的内力,那卫士拿盾的手腕骨被震断。便在这时,周苍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涅鲁古来不及躲避,挥马鞭击箭,那知还是慢了一拍,来箭射中了他左膀,楚王身哎呦一声叫,痛得伏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