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桢走火入魔,陷入执念,可是该有的见识还是有的。
他是妙觉年间生人,彼时的景朝空门与道门正争斗个不停,高人频频进出王侯将相的府邸,对于他们的手段,张桢自然也不会陌生。
甚至后来景武灭佛,作为一方山水神灵,为了保护治下的桑槐百姓,他还亲手斩杀过两名佛修。
自然不难认出,裴妙德如今显化的是空门最为上品的参属之一,青狮相。
然而此事距今已有千载,随着妖魔肆虐,所有修行法都被付诸一炬,更休说元祉年间,空门早就被道门赶出贺牛州,大大小小的佛寺都被捣毁个干净。
此子又是哪里来的修行法门呢?
张桢面露疑色。
他又不是瞎子,自然能够看出裴妙德如今显化出来的青狮法躯,正是内景修士惯见的手段。
自己虽是堂堂山神,可自从桑槐村的村民都被他炼作活尸,他能够享有的香火就没增长过,实力也停滞不前逾千载。
神灵的力量来自于国运和地气,如今没有王朝气运的加持,仅凭他那点微末实力,能调动的地气简直不要少的可怜,对付上几个武者还凑合,对付修道士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张桢已经有了退意。
可是逃,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是前朝敕封的山水神灵,力量来于斯,也受限于斯,一旦离开桑槐山,一身神力用一点就少一点,过不了多久就会灯枯油竭。
届时一个没有神力的神灵,对妖魔而言简直就是一顿天上掉下来的大餐。
“我要活下去,对,我不能死在这——”
张桢双目血红,喃喃自语,面色扭曲哪有半点神灵庄严的模样,分明是从地狱逃出的恶鬼。
“你看,到现在你想的还是要逃去何处,莫非你当初成神的初衷就是为了苟活嘛?”
“你好好想想,你将全村百姓炼成活尸,真的就只是为了让他们不受战乱之苦吗,你不妨问问你的内心,当真可是如此?”
裴妙德何尝看不出对方如今已深陷魔障,千年的磨损,已经让张桢的执念从庇佑一方水土变成了活下去,那位名誉天下,直言上谏的名儒早在戕害百姓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具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行尸走肉罢了。
裴妙德恢复回人样,左手横放在左脚上,右手向上屈指作环状,持说法印向张桢现身说法,破除心中的迷障。
“不是这样的——”
张桢几乎是下意识就要驳斥对方的妄语,却不料话说一半,突然卡壳顿在了原地。
他好像都想起来了。
圣王三十五年,以身合天,自称圣王的景帝刚愎自用,被太平教首诛于天坛之上,绵延了千载的大景气运一朝崩殂。
神灵的位格只有两个来源,一者是天子的敕封,另者则是万民香火。
王朝解离破碎,气运消散,失去正统性的山水神灵实力一下子去了七成,即便民间还有零零散散的祭祀,可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起初张桢还很乐观,他觉得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待到明主拨乱反正,天下还是会恢复清明。
他尽心尽力地庇护着桑槐村的村民,不敢有片刻怠慢。
在那妖魔四起,群雄纷争的乱世中,桑槐村一度像个隔绝世外的桃花源,不受妖祸战乱的影响。
奈何好景不长,没有了王朝气运的支撑,仅凭那点香火供奉根本不够维持张桢与妖魔厮杀,为了庇佑桑槐村的百姓,他只能竭泽而渔地调动桑槐山的地气。
桑槐山屹立不下千年之久,其中地气自然广袤,可是地气虬结勾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桑槐山地气变动,很快就引起桑槐村地气的变化。
土地变得贫瘠,庄家开始绝收,桑槐村的居民也变得面黄肌瘦,眼看此地已经快待不下去,桑槐村的村民选择搬离故土。
人挪活,可是一方山水神灵呢?
张桢感觉到了背叛。
失去香火供奉,他的结局唯有走向消亡,自己辛辛苦苦地庇佑这帮凡人上百年,结果他们却想抛弃自己?
张桢的心态发生了一丝微妙的改变。
尽管彼时村长孙福全一再向他保证,即便搬离了此地,他们还是不会忘记山神爷的好,绝不会断了他的供奉。
然而张桢却只是嗤之以鼻。
他不相信这帮村民的承诺,就连如日中天的大景朝都有分崩离析的一刹,仅仅凭这帮凡人,即便是他们都真的有心,这一路上只需一队乱匪,一只勐虎就足够将他们杀干净。
他不许事情挣脱出自己的掌控。
于是乎,那一夜桑槐山山神以秘术镇杀了一村的百姓,并将他们的灵魂囚禁在**内,变成一群只受他操控的活偶,千百年来一直维持着对他这位山神的祭祀。
“那么现在告诉我,张桢,那披着华贵锦袍,嗜杀村民的天魔究竟是我,还是你这位尽忠职守的山神呢?”
“你若真如说的那么光明磊落,&nbp;为何要害死我麾下的将士,他们还能当着你一位山神的面,大开杀戒了不成。”
“你是桑槐山山神,即便没了供奉,神灵也还是神灵,何须得畏惧佛光至此地步,分明是你心中有鬼才如此畏惧我佛啊!”
裴妙德轻叹了口气,一只手缓缓朝张桢的顶门拍下去。
失去王朝气运消弭香火的荼毒,那样的神灵和山野间的妖魔精怪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元要想走这条封神之道,还有很多需完善的地方啊!
但是无论如何,张桢今日都必须死。
无论是为了自己麾下冤死的锦衣卫,还是为了桑槐村三百五十一口平民,这件事都得有个了结。
面对裴妙德轻飘飘,似不沾半点风尘的一掌,张桢并没有躲开。
或者说,此刻的他才是那位殚精竭力报效家国的大儒。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位格被裴妙德一掌打碎,张桢临死前,只是笑着问出一个困惑许久的问题。
“长老,那日孙福全与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是我看着长大,我为何偏偏,就不敢再信他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