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六是工部在籍的工匠,也就是俗称的匠籍,祖祖辈辈都在给朝廷修河治河。
上面的官吏仁慈他们的日子就好过点,上面的人但凡刻薄一点他们的日子还不如牛马,想摆脱现在的身份另谋他业的机会都没有。
匠籍的枷锁套在身上,不光他自己要这样过一辈子,子孙后代都要这样过一辈子。
每每想起匠籍的身份,他都无比痛恨,为什么要让他生在这样的人家?
他家祖上传下来有几本书,他跟着父祖学习也能识得几个字。虽然不多,但也能勉强读懂一些简单的文章。
由此他推断自家祖上应该是出过读书人的,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想不通,为什么祖上要当工匠?
他最羡慕的就是梅老实、田大春他们几家,一朝遇到贵人脱离苦海,他也梦想着有一天能遇到这样的贵人。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可人总是要学会苦中作乐不是吗。给自己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总比一直生活在绝望里要好。
因为这件事情,他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收集紫霄观的一切信息,万一对面需要自己这样的人才了呢?
到时候就勇敢一点,毛什么自荐,说不定就跳出去了。
紫霄观创办望月谈,前面几期免费发放,他每一期都会去领一本回来。
一来是为了了解紫霄观的动向,二来是后面的格物知识确实很有用。
他希望自家儿子能好好学习这些东西,将来就算不能脱离匠籍,多掌握一点本领上官也不敢欺负他们太狠。
有本事的人,别人都会高看一眼的。
后来望月谈开始收费,虽然价格不贵可也不是他能买得起的,这让他很失望。
但天无绝人之路,他的上官也喜欢望月谈,每一期都买。在褒贬过一番之后,那位上官会把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撤掉扔了。
于是每到望月谈发售那几天他都会盯着上官,把他扔掉的那些捡回来,其中就有格物部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有一天他在上面看到一篇公告:
紫霄观准备开办一个格物爱好研究班,喜欢格物的同道,可以把自己最擅长、理解最深的格物心得写下来,寄到紫霄观。
如果通过审核就可以得到邀请,加入研究班。
且不论身份地位,只要通过审核,只要你愿意,紫霄观都会想办法把你找过来。
那一刻他欣喜的无以言表,按捺到下午放班他连忙跑回家中,找到他儿子韩小沟。
“小沟,快看这是什么,你脱身的机会来了。”
韩小沟劳累了一天很是疲惫,但还是强大精神道:“什么脱身机会?”
韩老六挥舞着手中的纸道:“紫霄观招懂格物的人,写一篇心得寄给他们就行。通过审核了,不论身份地位都能把你要走。”
韩小沟泄气道:“我们哪懂什么格物,爹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
韩老六气道:“休息?休息个屁,你就不能有点理想?当工匠有多苦你不知道?你自己辛苦,难道还想让你儿子也辛苦?”
“你就不能有点志气,摆脱匠籍让你的儿子当个良人?”
韩小沟并没有被鼓动,反而嘟囔道:“你不也是匠籍吗,还说我。”
韩老六登时就怒了,道:“劳资是没本事,不能帮你脱籍。可就算到了九泉之下见到祖宗,我也能无愧于心的告诉他们,我努力了。”
“你呢?有机会不敢上,你有脸面对你儿子?死后有脸见列祖列宗?劳资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还用得着你?”
看到已经气的语无伦次的父亲,韩小沟怔了一下。他本来以为父亲只是胡闹,没想到竟是认真的。
仔细回想父亲的一声,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这是毋庸置疑的,可确实一直在努力。
努力学习各种技巧,在工匠里面站稳脚跟。不要尊严的巴结上官,让他们家的生活比大部分工匠都要强上一些。
紫霄观创办望月谈之后就一直收集格物相关的知识,有些他们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他会找一切机会向懂的人请教,哪怕被人鄙视驱赶也从不放弃。
他确实没能帮自己家改变命运,可并不亏欠任何人。正如刚才他所说的那般,去了九泉之下也能挺起胸膛面对列祖列宗。
可是自己呢?碌碌无为,认命躺平。
越想他就越羞愧,道:“阿耶我错了,我写,现在就写。”
韩老六深吸口气,嘲讽道:“你写个屁,你知道写什么吗?你就写。”
韩小沟被骂的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不是写格物的心得吗?”
韩老六道:“是格物心得,可你懂格物吗?想去紫霄观研究格物的人多了去了,你凭什么和别人争?”
韩小沟一想也是,有些沮丧的道:“那该怎么办?”
韩老六恨铁不成钢的道:“写你最拿手的,想一想你最擅长干什么?”
韩小沟道:“我最擅长的就是修河了,还是跟您学的,可这东西有啥用?”
韩老六道:“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是贵人们说了算。咱们爷俩加把劲把咱们祖上传下来的治河技巧都写下来,然后给紫霄观送去。”
韩小沟怀疑的道:“这行吗?”
韩老六道:“以前那些当然不行,你不是说看了望月谈上的格物学问,人都通透了许多,修河的技术大有长进吗。”
“就把这些东西写下来,这怎么也和格物沾边了,万一贵人看中了呢。”
韩小沟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拗不过亲爹,开始动笔写了起来。
父子俩用了近十天时间,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治河技巧,化为了一篇万余字的文章。
怕陈景恪忽视这篇文章,甚至还附上了一封信,把自家的情况以及自己(韩小沟)对格物的喜爱给说了一遍。
就连之前去捡上官丢掉的望月谈文章都说了一遍,只不过把这件事情安在了韩小沟身上。
把信寄出去,父子俩就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
泉州海商云集,有钱人多的数不清。但要说最有钱,绝对有赵府的一席之地。
赵友昌是赵家长子长孙,打小就机灵,学什么东西都是一教就会,被家族寄予厚望。
他爷爷赵广志甚至将他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可就是因为如此反而坏了事儿。
这孩子天南海北跑了个遍,居然对什么气候地理产生了兴趣。
比如别人看到‘橘生南则为橘,橘生北则为枳’想到的是环境对人的影响。他想到的是为什么橘子到了北方就变成枳了呢?
是什么因素导致的?气候?水文环境?
后来接触了望月谈,看到上面的格物知识顿时就惊为天人,抱着书本就不撒手了。为此耽误了学业,连做生意都不学了。
赵广志那叫一个后悔,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扭转他的这个想法,却都没有用处。
后来干脆就不管他了,就当是养了个废人吧,反正他们家不缺继承人。
于是赵友昌就彻底放飞了自我,动用家族的力量四处收集各种相关书籍,研究地理和气候情况,甚至还跑过去实地考察。
可是了解越多他心中的疑惑就越多,他求教过许多人,没有一个人能给他解答。
但他知道至少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些问题,那就是紫霄观的陈景恪陈真人。
从此他就多了个目标,去紫霄观当面向陈真人请教。
不过他并没有动身,一来离的太远去一趟也不方便,二来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把学问传授给他?
直到新一期的望月谈送到,他看到了这篇招贤纳士的公告。再也不愿意枯等下去,决定前往京城。
至于还要写文章考核之类的,他直接无视了。他准备直接过去拜师,不收他就在紫霄观住下了。
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找,他到了自己的阿翁赵有志,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阿翁不同意他就离家出走。
哪知道听到他的想法之后,赵广志却并没有马上反对,而是露出一种很怪异的表情道:
“你说你要去长安紫霄观,找陈景恪真人学习格物?”
赵友昌视死如归的道:“对,您要是……”
赵广志打断他道:“有几分把握能通过考核?”
赵友昌一脸坚毅的道:“我就没打算参加考核,陈真人要是不要我,我就在紫霄观住下了,直到他要我为止。”
赵广志高兴的道:“好,果然不愧是我的孙子,就要有这种死皮赖脸的劲头。去吧,我支持你,需要多少钱我给。”
“啊?”赵友昌惊讶不已,道:“您不反对吗?”
赵广志道:“你要学什么格物,我是不同意的。但你要去紫霄观学习格物,我同意。”
赵友昌疑惑的道:“为什么?”
赵广志笑道:“因为那里是紫霄观。而且我感染了虫病就是孙真人给治好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去了也刚好替我报恩。”
赵友昌这才想起,去年阿翁去京城做生意,在天然居吃饭的时候机缘巧合碰到了陈真人。
好像陈真人还和一个江南的士子打赌,当场写下了《贾生》这首诗。
又是一番机缘巧合,阿翁被孙真人查出有虫病,给开了药救下一条命。
说起来两家好真有点渊源,赵友昌就更开心了。
“阿翁你放心,去了紫霄观我一定好好孝敬孙真人。”
赵友昌道:“去和你爹娘告别,明天我就送你去长安。”
……
望月谈作为此时影响力最大的期刊,紫霄观要开格物研究班的消息,在短时间内就传遍了全国。
然而事实上陈景恪很清楚,这东西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
望月谈的读者群体,主要是生活在城市里的读书人阶层,广大的乡村是无法覆盖到的。
而当前的读书人基本上都抱着当官才是唯一正途的思想,愿意投身其他行业的很少。
但他的这篇公告也不是给那些读书人看的,望月谈发表这么多期,总能聚拢一些对格物感兴趣的人,这篇公告实际上是给他们看的。
在他想来,弄个百十人是没问题的。
而这百十人就是种子,过上几年理科门类就能从他们手上建立。
事实上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乐观的多,学报刚发行三天后就有人陆续找了过来,都是长安及其周围的人。
陈景恪非常兴奋,连忙接待他们,并亲自询问了一些格物知识。
然后就发现,这些人对格物几乎没什么了解,来紫霄观也不过是把这里当成了成名出仕的敲门砖。
他非常失望,就委婉的把这些人劝离了。
接连面试了好些个都不合格,他再也没了这个兴趣。告诉知客,没有格物心得的人一律不见。
如果是来投递文章的,把文章留下人回去等通知就好。
然后他就发现,投递文章的人实在太多了,几天就收了上千份儿,基本都是诗词、策论方面的文章,和格物有关的寥寥无几。
无奈之下,他就把审稿工作交给了依荷等人,诗词、策论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有格物方面的文章再给他。
依荷等人倒是挺喜欢这份儿工作的,毕竟他们本身就是从事文字工作,审稿什么的实在太拿手了。
万一看到优秀的文章,还可以留着给下一期的望月谈用。
陈景恪自己也没有闲着,格物研究班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各种实验工具都要有。
什么量杯、烧杯、玻璃棒、酒精灯、温度计等等。
容器比较简单,玻璃作坊的工匠很容易就能制作的出来,温度计这个只能一遍一遍实验。
经过数百次的实验,成功制作出合格的温度计,酒精和水银两种。而水银温度计直接就可以应用到医学领域,也算是个巨大的进步了。
还有天平,他没有搞出‘克’这个单位,而是用了中国人更习惯的钱,一枚砝码重几钱不等。
至于教材之类的倒是不用担心,之前他和吕才已经写了一部分初级教材,足以应付初学者。
就在这忙碌之中时间进入了七月份,闭关近五个月的孙思邈终于走出了那所封闭的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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