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暮舟面色愈加阴沉,紧随着便是疾声的咳嗽,仿佛要将脾肺撕裂一般。
宋煊赶忙扶着方暮舟坐下,眼看方暮舟的状态极差,自己却又束手无策,不禁懊恼。
在梦境中,小方暮舟无意间知晓了自己的未来,以及仿佛已然注定的命运。
而那个空洞无助的眼神,已经深刻在宋煊心中。
不知是不是因此,方暮舟才会如此不计一切,甚至将自身安危完全置之度外。
他是将于荏略一战当作自己必经的劫数了吗?
“师尊这些天,是不是没睡好?”宋煊蹲在一侧,目光微仰才能对上方暮舟的眼睛,虽依旧清亮,却难免含了许多疲惫。
方暮舟向来敏锐,他在宋煊的瞳眸中似是看出了点无意流露的失落的意味,便也不语。
“是因为我吗?”宋煊又问,随后不等方暮舟回应便又自顾自道&nbp;&nbp;:“那我现在已经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师尊面前,师尊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不用,”方暮舟稍稍气愤道。
宋煊感觉到方暮舟的异样心情,顿然失笑,“师尊说不用便不用吧。”
方暮舟依然没有言语。
“那现下无事,我同师尊聊聊天吧,”宋煊语气温软,嗓音在这阴沉纷乱的环境中更显清朗无比。
方暮舟不知仍在赌气、还是嗓子疼痛,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拒绝。
宋煊将梦中所见同方暮舟讲了一些,却也刻意地避过了一些事,那些说出来二人都会不痛快的事。
方暮舟安静听着,虽然这些他皆有所了解,但这会儿听宋煊讲述竟丝毫不显纷扰,倒另有一些滋味,仿佛安眠曲般流入耳中。
宋煊同方暮舟说着,许久却发觉方暮舟不知何时合上了眼,于是坐在方暮舟身侧,紧贴着坐着。
宋煊又继续说了一会儿,过程中刻意将声音放得清浅柔和,只消片刻便觉肩头猛然一沉,侧眸看着那人的睡颜,面上便露了淡淡笑意。
“师尊?”师兄试探轻唤。
“嗯,”方暮舟似是累极,听到声音却仍下意识哼出一声应答。
哑哑的声音过分柔软,似羽毛轻扫过宋煊的心间,虽有些痒却也欢愉。
若是方暮舟醒着,是断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的,宋煊心里不知为何稍有满足。
……
难得没有做梦,虽满身疼痛隐隐缠身,但方暮舟这一觉仍睡得很沉,身体仿佛坠入柔软云层,头脑昏昏沉沉不愿醒来。
许久,意识逐渐回归,方暮舟缓缓睁开眼,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眉心,缓缓坐起。
昏黄日光自破损的窗棂洒在床沿,这时,方暮舟才发现自己身下的冰凉床板上垫了些稻草,稻草上还铺着一件玄青的外衫。
他自然认得出,这是宋煊赶来时穿着的衣服。
但宋煊却已不在屋内,方暮舟猛然惊慌,就算如此,他也生怕适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
急忙起身,不及将鞋子穿好便急忙跑出门,却免不得踉跄了一下。
“师尊?”听到声响的宋煊忽而回首,见方暮舟那般神色,话语中便多了担忧,“你醒了?”
方暮舟尽力平复着心绪,片刻便已恢复成以往的模样,“嗯,你在作甚?”
“我看师尊的衣衫脏了,便想着给师尊洗洗,”宋煊面色真诚地看着方暮舟。
方暮舟垂眸,这才发觉自己的外衫不知何时被脱了下来,转而又看向宋煊。
宋煊将衣袖卷到了手肘上方,神色及其认真,因着用不大习惯皂角,便用力搓洗了许久,换了好多次水,才将沾染的灰尘、血迹洗掉。
宋煊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道:“师尊若是觉得冷,便先穿着我的吧。”
方暮舟动作一顿,但转而又觉得自己十分矫情。
只是师徒间的正常相处罢了,只是正常地尊师敬长罢了,自己又何必将心底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强加上去呢?
“不用,”方暮舟只浅声应答。
宋煊正好洗完,起身后将那霜白色的雪纱外衫抖开,废弃的水珠溅了他一脸。
宋煊这是恰好回首,稍放声喊道,“师尊,你说什么?”
柔和暮光斜洒,映透了少年的侧颜,在如今纷乱的人世间,这竟仿佛成了方暮舟的抚慰,令他心安。
院中尚有晾晒衣物的架子,宋煊行至架子边,又抖了几下,确认了没有褶皱后才仔细晾了上去。
“师尊?”始终没有应答,宋煊疑惑询问。
“……我说,不用,”方暮舟猛然会审,缓声答道。
宋煊却一反常态,摆出一道少年老成的模样,一边唠叨,一边从方暮舟手上抽出衣服披在他身上。
“在我面前,师尊不必强撑,冷了、疼了都要说,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师尊也要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方暮舟原本平和,听此语气却突然严肃,打断了宋煊,“胡说!”
他刚刚体会了失而复得的惊喜与后怕,断不愿再听到这种字眼。
宋煊猛地一怔,才发觉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些什么,顿时懊恼,“是我不好,抱歉师尊。”
宋煊认错得太快,方暮舟虽心有余悸,却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只道:“莫再嘴贫,我这一睡耽搁了太长时间,走吧,你师兄也很担心你。”
“嗯,”宋煊跟在方暮舟身后缓慢走着。
若说一开始,出于不甘心,宋煊尚且稍稍犹豫,但在看到小方暮舟那般空洞的惹人心疼的眼神后,自己便无比坚决。
他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若是从此离开,应当也不会发生什么。
“师尊,”许久,宋煊突然叫住方暮舟。
方暮舟便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师尊定要长命百岁!”宋煊稍稍歪着头,虽笑着却无比真挚。
方暮舟穆然心惊,却在一顿后恍然失笑,“嗯。”
若有可能,他是想长命百岁的,和他爱慕的人一起。
……
钟珝携一众楚郢弟子镇守着管辖地界南方,所有人住在一破落镇中,晚上便在没有住人的房子中休憩。
当初得知荏略出逃、楚郢山遭遇劫数的消息,钟珝恨不得直接回去,与众人并肩而战。
但思前想后却觉不妥,荏略逃出后若是无端挑起事端,那管辖地界中的百姓绝对在劫难逃。
职责所在,身为玄设仙尊座下的大弟子,钟珝只能强忍着气继续驻守。
但幸好,那日临近黄昏时,他师尊便踏着夕阳霞光前来,虽身上沾染着血迹、十分骇人,但交谈片刻,钟珝也没发觉有何不对劲。
只是方暮舟未作太多停留,便又连夜视察了其余管辖地,凌晨时分才返回。
钟珝给方暮舟盛了碗糙茶,二人才得空闲交谈。
但钟珝此时才发觉问题所在,问及其他便罢,但每每问及他的两个师弟时,他师尊总是闪烁其词地敷衍了之。
他师尊忍得住强烈疼痛,却隐藏不住情绪。
看出他师尊不愿多言,钟珝便也不再追问,却在辰时给林霁霜传了音。
听到他的声音,林霁霜再忍不住担忧,没说两句便掉了眼泪,只说宋煊现下情况很不好。
钟珝这才明了。
之后几日,钟珝便日日难以入眠,担忧着眼下时局,更心系着宋煊。
他自然知晓宋煊亦是方暮舟心中的刺,于是在方暮舟面前时,便从不主动提起此事,也始终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但钟珝仍无意发现,方暮舟夜间总是无法入眠,或是刚闭上眼便因梦魇惊醒。
日日如此,即便是修仙之人也定会吃不消。
于是今日午后,方暮舟言说要去休息,钟珝便交代了众弟子,莫要去吵他师尊。
谁料这次方暮舟竟一觉睡到了夕阳西下,钟珝便也稍安心了些。
钟珝这时坐在一百年老树的旁枝上,看着远方逐渐灰暗的天空,他这粗人竟也无端惆怅起来。
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目光所及处,钟珝才堪堪收整了情绪。
但方暮舟不知为何竟一改往日素白衣衫,套上了一件玄青的外衫,钟珝正疑惑,却又看到了方暮舟身后之人。
那是?宋煊!
钟珝仿佛被重重敲醒一般,来不及思索宋煊为何会和方暮舟在一起,便身形一晃,差些从树上摔下来。
回神后,自己已自树上跃下,二人也到了不远的位置。
钟珝正思索着措辞,便见宋煊突然张开双臂快步跑向自己,同时还高声喊着什么。
“师兄——”
宋煊快要抱上自己时,钟珝下意识伸出手臂,阻挡在了二人中间。
“师兄这是做什么?人家想死你了!”宋煊故作做作的语气,一句话恨不得转十八个弯。
钟珝转瞬便将疑虑与欣喜尽数抛于脑后,嘴角抽搐两下,竟强忍着没有将人一把推倒,却佯装一副要吐的模样。
“逗你玩的了,师兄怎么还是这么无情。”宋煊放声笑了许久,才又道。
钟珝虽说对这样的重逢场面有些无语,却也决定不再问楚郢山遭遇劫数后,宋煊究竟经历了什么。
毕竟现在看来,一切都是预料之外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