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在一个破麻袋里，从破洞里钻出了头，吐着红信。
麻袋在一个人背上。
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不但鼻子缺了半个，耳朵也被咬得完全不像耳朵，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就像是毒蛇的红信。
可是他身上却偏偏穿着件大红大绿、五颜六色的袍子，更让他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有条毒蛇已爬上了他的肩，盘住了他的脖子，伸出红信舔他的脸。
他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香香却已经有感觉了，香香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这个人也是你的债主？”
“嗯。”
“你欠他什么？”
“欠他五条毒蛇！”程无恙嘴里好像也有点苦水，“五条最毒的毒蛇！”
香香有点不服气了，“你救了那两个采花贼，是你的错，像这样的毒蛇，你就是再多杀几条也是应该的，为什么要还给他呢？”
程无恙道：“因为他正是毒菩萨。”
香香道：“毒菩萨？”
“他虽然满身都是毒，可是他的心却像菩萨一样。”
“菩萨也养蛇？”
“别人养蛇是为了害人，他养蛇却是为了救人。”
他知道香香不懂，遂又解释道：“只有用毒蛇的唾液和血液炼出的药，才能解毒蛇的毒。”
香香真是个好奇的姑娘，她又接着问道：“你欠他的那五条毒蛇呢？”
“那五条毒蛇都是异种，他在滇边的穷山恶水中找了三年，才总算把这五种毒物抓齐了。”
“抓齐了有什么用。”
“用这五种毒蛇的唾液，就可以合成一种药，能解百毒，但是却一定要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让他们自己吐出来的毒液才有用。”
香香道：“我听说毒蛇只有在咬别人的时候，才会把自己的毒液吐出来。”
程无恙道：“他只有这法子。”
“他让他们去咬谁？”
“咬他自己。”
香香又傻了。
程无恙道：“我看见他的时候，那五条毒蛇正咬在他身上。”
“那时你怎么办？”
程无恙低眉苦笑，“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连想都没有想，就拔出剑把那五条毒蛇都斩断了，每一条蛇，都砍成了七八截。”
香香也不禁苦笑，“看来你的剑法真不错。”
程无恙道：“可是我这件事又做错了。”
【】
花园里很静，乌眼婆婆和毒菩萨都是很沉得住气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传来“笃、笃”两声响，声音仿佛很遥远，又好像在耳朵边。
听见这声音，乌眼婆婆和毒菩萨的脸色都好像有点变了。
香香道：“这是不是打更的声音。”
程无恙道：“是的。”
香香道：“我真的没有听错？”
程无恙道：“你没听错。”
香香道：“现在还是白天，这个人就打起更来，是不是有毛病。”
程无恙道：“他没有毛病，他想在什么时候打更，就在什么时候打更。”
香香道：“为什么？”
“因为他打的更和别人不同，不是报时的。”
“那他打的是什么更？”
“是断魂更？”
“断魂更？”
“只要他打过了三更，就有个人必定要断魂。”
程无恙脸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夺命更夫柳三更，一打三更人断魂。”
虽然也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更鼓，可是现在听在人耳里，也变得说不出的诧异。
香香忍不住问道：“现在他打的是几更？”
程无恙道：“两更一点。”
香香又忍不住伶伶打了个寒噤，“两更一过，三更岂非快要到了。”
程无恙道：“不错，两更一过，三更很快就要到了。”
香香道：“他也是你的债主？”
“是个大债主。”
“你欠他什么。”
“欠他一刀。”
“你还有几个债主？”
“大债主，就只有这三个。”
“他们老早就知道你今天会来这里？”
“他们不知道。”
“可是他们全来了。”
“是我约他们来的。”
香香几乎要叫了出来，“是你约他们来的？你为什么要把这些要命的债主都约来？”
程无恙道：“因为欠了人的债，迟早要还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难道你看不出来今天正好也是个还债的好日子。”
【】
断魂更又响了。
“笃、笃、当。”还是两更一点，要什么时候才到三更？除了夺命更夫之外，没有人知道。
柳三更慢慢地从花丛中走了出来，青衣，白袜，麻鞋，苍白的脸。
花丛中本来没有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偏偏有这么样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手里有轻锣、小棒、竹更，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难道这就是夺命更夫夺命的武器？
终年不见阳光的人，脸色本就是苍白的，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也是白色的，一种奇秘的惨白色，看不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
——难道这总是令人断魂的夺命更夫，竟是个瞎子？！
弯弯曲曲的小径，铺着晶莹如玉的鹅卵石。
乌眼婆婆和她的儿子就站在小径旁的一丛芍药里。
瞎子当然看不见他们。
可是当柳三更来到他们身旁时，却忽然站下脚步，回过了头，道：“乌眼婆婆，别来无恙？”
乌眼婆婆冷冷地看着他，过很久，才淡淡地回答：“托柳先生的福，我们孤儿寡母，总算还没被人活活气死。”
柳三更仰面向天，仿佛在沉思，也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一别算来已有十三年了，日子过得好快。”
乌眼婆婆道：“每天都有三更时分，左一个三更，右一个三更，日子怎么能过得不快？”
柳三更慢慢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表情。
“何况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个三更，左一个三更，右一个三更，有的人老了，有的人死了，日子怎么能过得不快？”
他嘴里在呐呐自语，手里用白色的短杖点着地，轻轻地向前走。
走到毒菩萨面前，他又停了下来。
他还没有开口，毒菩萨也没有开口，麻袋里已经有两条蛇箭一般窜了出来，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瞎子听不见，既然没有声音，瞎子当然也听不见。
可是这两条蛇刚窜出来，他手里的短杖已经挥出，恰巧打在两条蛇的七寸上。
不凭视觉听觉，仅仅是周围气场的微弱波动就一击击中要害，若非功力深厚是绝无可能做到的！
柳三更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是又打死了你两条蛇？”
毒菩萨道：“哼！”
柳三更道：“你是不是想要我赔？”
毒菩萨道：“你赔的出？”
柳三更淡淡地笑了笑，道：“那只不过是一条竹叶青，一条饭铲头而已，你要我赔，我随时都可以抓个七八十条给你。”
毒菩萨吃惊的看着他，神色虽然变了，声音却很冷淡：“用不着你费心，我自己会抓。”
柳三更道：“既然你不想要我赔，我倒有句话要劝你。”
毒菩萨：“你说。”
柳三更道：“你舍身喂蛇，以血肉换他们的毒液，虽然每次都能及时将蛇毒拔出来，可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残毒留在你的血里。”
他叹了口气，又道：“天毒尊者的拔毒取毒秘技，并不见得绝对有效的。”
毒菩萨既没有承认，也不能否认。
柳三更道：“现在你血里的残毒，已经有一百零三种。”
毒菩萨忍不住问：“你看得出？”
柳三更笑然：“我是个瞎子，怎么能看得出？”
他淡淡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你血里的毒性只要再多加五种，菩萨就要变成死尸了。”
程无恙已经走下了楼，站在灿烂的阳光里，看着这个夺命更夫。
他在心里问自己！
这个人究竟是真的瞎子，还是假的？
他不知道。
除了柳三更自己外，没有人知道。
【】
小径上铺着鹅卵般的圆石，短杖点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很奇特。
那绝不是竹木点在石头上的声音，也不是金铁点在石头上的声音。
这根短杖是用什么做成的？
程无恙猜不出。
他抬起头，看见柳三更已经走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