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这两个字下面,有很多潮湿的痕迹,仿佛是泪痕。
难道今天发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还要悲惨可怕?
如果你能够看到她这些秘密的记载,看到这里,你当然一定会看下去。
下面她的字迹,远比平常潦草得多。
【】
今天早上,“地藏”居然起来得比我还早,我起床时他已经在等着我,神情也好像跟平时不一样。
他说在他这个洞府里,我只有一个地方还没有去过,他要带我去看看。
我当然很兴奋,因为我已猜到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秘密的宝库。
我猜得果然不错。
他果然叫人打开了后面那个石门,我跟着他走进去后,才知道我还是有一点猜错了。
那地方非但不是个宝库,而且臭得要命,我一走进去,就觉得有股恶臭扑鼻而来,就好像是猪窝里那种臭气。
我虽然被臭得发晕,想吐,可是心里却更好奇,还是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去。
里面也是间大理石砌成的屋子,本来布置得好像也不错,现在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那些绣着金花的红幔,几乎已变成了乌黑的,痰盂,便桶,装着剩菜剩饭的锅碗,堆得到处都是。
墙壁上,地上,到处都铺满了上面画着人形的剑谱,每张剑谱都很破旧。
一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人,就坐在里面,看着这些剑谱,有时仿佛已看得出神,有时忽然跳起来,比划几下,谁也猜不出他比的是什么招式。
他的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而且至少已有几个月没洗过澡,一张又脏又瘦的脸上长满了胡子,我简直连看都不敢看。
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走了进去,也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忽然抓起一张剑谱抱在怀里放声大笑,忽然又痛哭了起来。
我看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地藏”却说他并没有疯,只不过痴了,因为他已经被这些剑谱迷住,迷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澡也不洗,迷得什么都忘了。
我也分不出“疯”和“痴”有什么分别。
不管他是疯也好,是痴也好,我都不想再留在那种地方。
“地藏”还在盯着他看,居然好像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我悄悄的溜了出去,因为我实在忍不住想吐,却又不愿在他面前吐。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总是个人。
我躲在屋里好好的吐了一场,喝了杯热茶,“地藏”就来了。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告诉我,现在又到了他每年一度要去求解药的时候,这一次路程不近,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
他问我,是愿意跟他一起去?还是愿意留在这里?
我当然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已经在这里憋得太久了,当然想到外面去看看。
到了外面,说不定就有了无恙的消息,何况我也很想知道盈盈和曲平的情形。
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倒是很相配的一对,盈盈的脾气不好,曲平一定会让着她,盈盈到处惹麻烦,曲平定会替她解决。
只可惜盈盈对曲平总是冷冰冰的,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好的脸色看。
“地藏”听到我愿意跟他一起走,也很高兴,就倒了杯葡萄酒给我喝。
我喝了那半杯酒,就睡着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他地底的洞府。
我坐在一辆马车上,全身披麻戴孝,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抬着“地藏”那口古铜棺材,跟在马车后。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口棺材里,我这么样打扮,也是种掩护。
晚上我们找到了家很偏僻的客栈落脚,而且包下了一整个跨院。
客栈里的伙计,都以为我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对我都照顾得特别周到。
我一个人住一大间房,一直都没有睡,因为我知道“地藏”一定会来的。
深夜时他果然来了,我陪他吃了一点清粥,他又在盯着我看,忽然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真的不认得他了?”
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懂,后来我看到他那种奇怪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了种又疯狂,又可怕的想法——
那个又脏又臭,我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人,难道就是我不惜牺牲,只想去看一眼的无恙?
“地藏”已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跟我说:“你没有想错,他就是无恙。”
我简直快疯了。
我想大哭,大叫,想把他活活扼死,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地藏”并没有失信,他遵守诺言,让我看到了无恙。
他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他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我竟不认得无恙了。
我日日夜夜的想见他,等我真的见到他时,竟不认得他了。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等我情绪稍微平定了一点之后,“地藏”才告诉我,无恙是找他学剑的,他也认为无恙是可造之材。
但是,在他们之间,有一项约定,在无恙剑术还没有学成之前,绝不能会见任何人。
无恙也答应遵守这约定,所以我要见无恙的时候,他总说还没有到时候。
“地藏”又说:“我们以一年为期,约定了今天我去试他的剑,只要他能够击败我,我就让他走。”
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条定并不简单。
我很了解无恙。
他知道“地藏”一定不会传他剑术的,一定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逼着“地藏”不能不答应把剑术传给他。
所以“地藏”要他答应这条件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接受。
可是他又怎么能击败“地藏”呢?他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地藏”显然又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冷冷的对我说:“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因为我的剑术也是从那些剑谱上学成的,我做事一向公平。”
他又说:“可是我见到你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生怕他剑术真的练成把你从我身旁夺走,我想杀了他,让你永远也见不到他。”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绝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所以他心里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所以他的脾气才会变得那么暴躁古怪。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瞎子总认为我会为他们带来不幸。
“地藏”又说:“但是,我也想不到他练剑会练得那么‘痴’,竟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也许就因为他知道无恙已变了个人,所以才让我去见无恙。
“地藏”盯着我,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我本来已下了决心,要让你回到无恙身边去,因为我已看出了你对他的真情,你发觉我不让你们相见,一定会恨我一辈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
他又说:“可是,现在他既然已变成了那样子,你去见他,反而害了他,如果他剑术能够练成,等到那一天,你们再相见也不迟。”
我没有开口,因为我已发觉他说的并不完全是真心话。
我不怪他,每个人都难免有私心的,他毕竟也是个人。
要等到那一天无恙的剑术才能练成?才能击败他?
那一天可能永远也等不到的。
但是我可以等到他回去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可以见到无恙了。
不管无恙是疯了也好,是痴了也好,这一次,我再见到他,都不会再离开他的了。
【】
凤娘是三月二十八离开九华山的。
四月初一的晚上,梅檀僧院的和尚们晚课后,忽然发现有个又脏又臭,瘦得已不成人形的怪人躺在大殿前的石级上,看着满天星光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星光一样,竟似已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