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听起来是个狗的名字,实际上他的名字确实跟狗有关。
阿黄家里是世袭的番匠,在了册籍的。番匠,这个词后来在明朝被改称了匠户。
阿黄家世袭的工作,就是帮衙门养狗。
狗子养得多了,阿黄那个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父亲,见刚生下来的他很是细弱,胎毛也没几根,还很是发黄,想着起个贱名儿好养活,这才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养狗是个苦差事,准备食物什么的倒还好说,扬州产米,也可以种桑养蚕。家里虽然是在狭乡,家里只有几十亩永业田和口分田,好在租和庸之类的支出也已经减半,虽说不能大富大贵,倒是也能种够吃的。
只是给衙门养的细犬和猧儿并不像土狗那般皮实,还要不定时地喂肉。
所以阿黄自小就学了一手掏田鼠洞和下套抓兔子的好手艺。
这倒是和李重润有些像。
只不过李重润靠的是上辈子不想空军的钓鱼佬的倔强,而阿黄靠的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自觉。
除了喂肉,还要带狗出去跑,猧儿还好,就是个玩具一般,就算是跑也跑不了多远。只是这细犬是猎犬,跑起来又快,耐力又极好。
家中只是个养狗的番匠,自然是没钱买马的,就算是难得用一次,也是从乡绅那里租上一架牛车。
所以阿黄从小就极为擅长跑步。
阿黄一直以为,自己可能也就这样,等长大了,满了十八,分上十几二十亩田,找隔壁村的王婆给说个好生养的媳妇,成家,生娃,养狗。
就和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父亲,还有无数祖先那般,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只是最近这几年,事情好像不再那么一成不变了。
父亲和母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家中的狗却越来越多了,可以耕种的田,也越来越少了。
家中的田产中本来有一块小小的水塘,水塘很小,养鱼是不成的,倒是有不少泥鳅和螺蛳。
前些日子,母亲显了怀。家中一条很是俊俏的细犬也有了怀。阿黄便想着去那小水塘中摸些泥鳅回去。
泥鳅是好东西,不管是狗子还是人吃了,都会产很多奶。母亲吃了,便能给据说是自己小妹妹的那个肚中的小孩儿产很多奶水。细犬吃了,就能养活很多小狗子。
有了小狗子,才能养成大狗子,大狗子被衙门的官家或者商号的东家看上,花了钱买去,便能赚钱。赚了钱,才能娶媳妇,才能养娃,才能继续养狗。
有了妹妹,便能长得漂漂亮亮的,扎几个小小的朝天的辫子,满地里追着自己,让自己去抓些螺蛳和小鱼儿煮了吃。
阿黄的逻辑很完整,很流畅,很符合逻辑。
除了那口小水塘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一群肥头大耳的和尚将本来准备下水摸泥鳅的阿黄赶了去,只是说这里以后就是佛爷的土地了,抓鱼这种杀生的事情是万万不可再犯。
只是那些个和尚叫了很多民夫,拉了许多土过来,将那口小小的池塘给填平了,把无数肥美的泥鳅,慢悠悠的田螺,还有河蚌和小鱼儿尽皆埋进了土里。
阿黄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抓几条泥鳅去喂狗子,便是杀生。那和尚填平了池塘,池塘中的生灵不也一样是死了吗?
阿黄想回家问一问父亲,虽然父亲通常对于自己问的一些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都是直接一脚丫子踹过来。
只是自己认识的人里面,只有父亲才会偶尔回答些自己问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可是父亲再也不能回答自己的所有问题了。
阿黄回家的时候,村正带着些人,把自己家有些破败的小房子围了。
小房子东南的一角茅草前些日子被风给刮散了一些,父亲说等家里的米卖了,有了工夫再去河边割些茅草下来修补。
门板被卸了下来,一领破了几个洞的毯子,正是平日里自己睡觉时盖的那一领,盖在两个人形上面,其中一个稍微矮小一点的,肚子还有些鼓了起来。
阿黄认得这场景,自己小的时候,爷爷便是这般装着,送到那小池塘旁边的祖坟里面去埋了的。父亲那次难得的没踹自己,反而是跟自己说,那个教自己抓鱼和掏田鼠的爷爷死了。
所以父亲母亲应该是死了,只是不知道母亲死了,是不是自己的那个扎羊角辫儿的妹妹便没有了?
只是小池塘已经被佛爷们给填平了,父亲母亲又能埋到哪里去呢?
阿黄不觉着有什么孤单和难过,只是想着,父亲在自己小的时候,给爷爷送葬之前好像摔了一个陶盆。
阿黄便想着是不是也要去找个陶盆在母亲身边摔了?
只是家中早已没有什么能摔的东西了。
平日里盛放自己吃食的是个对半切开的葫芦,自己觉着那葫芦的断口有些扎嘴,磨了很久才磨得平的。
家中做饭的锅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呢?阿黄很努力地想了很久,久到家中关狗的笼子已经被那些肥头大耳的佛爷们搬走了;久到父亲和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抬走了,不知送到哪里去埋了。
久到一蓬星光,透过房子东南角北风刮开的茅草,撒在了自己脸上。
家中什么都没了,只有那两扇东倒西歪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抬了回来,丢在了空荡荡的屋子里,上面两张不知道多久之前贴上的门神,早已被风吹雨打的洗成了白色,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眼睛,无神的盯着自己。
那条有了怀的细犬却不知怎么逃了回来,正卧在自己怀里,拿细长的舌头舔着自己的脸。
阿黄便跑了出去,带着那条细犬远远地跑了,不知道跑向哪里,只是想跑出去,跑得越远越好。
村里有几个还没睡觉的大叔见阿黄跑了出去,远远地喊了几声,阿黄没听见,只是认准了一个方向,用力地跑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阿黄和细犬都有些累了,便在一个很是简陋的小庙里睡着了。一个虬衣百结的老和尚叫醒了阿黄,给他盛了一碗很是稀薄的米粥,也给了细犬一碗。
从此阿黄也就成了一个小沙弥,剃了一颗有些潦草的光头,倒是不见了那一头有些枯黄的头发。
细犬生了细犬,阿黄也有了名字。只不过却不像等闲的人家起的那般旺财或者铁柱之类,那老和尚一直管自己叫鉴真,所以阿黄一直以为,老和尚可能是姓鉴。
这个姓氏真奇怪,比自己本来姓得淳于还奇怪。
只是老和尚天天要自己跟着他念佛经,还不让吃肉。细犬正在奶着小狗,正是需要吃肉的时候。阿黄便晚上偷偷地出去掏些田鼠或者套个兔子,给细犬补补身子。
细犬变瘦了,全身的毛掉了好多,只有耳朵上两撮长长的毛还挑在那里,跟两个小辫子一般,天天绕着自己转来转去。
阿黄觉着如果自己妹妹生下来,也会是这般绕着自己转来转去,跟自己讨些小鱼之类的吃食吧。
所以阿黄给那条生了好几只小狗的细犬起了名叫妹妹。
给别人起了名字,阿黄觉着自己也是个大人了,每天晚上出去抓田鼠和打兔子的劲头便更足了些。
只是终究还是被老和尚发现了,老和尚很是愤怒地将自己赶出了那一幢越发破旧的小庙。
只是阿黄没地方可以去,带着名叫妹妹的细犬和几条小狗,阿黄在外面转了一天,还在个水边的洞里睡了一觉,觉着晚上若是没有人帮忙,老和尚怕是连尿盆都端不动了,便想着回去跟老和尚求情。
结果小庙没有了。
几截被大火烘烤的黢黑的断墙,那个泥塑的,已经裂了几个口子的佛像大肚朝天地倒在地上,阿黄依稀记得,这个佛像好像应该是叫做观音菩萨,不能怠慢的。
有一个木牌,上面写了几个黑漆漆的字,立在一蓬还散发着缕缕青烟的枯骨边上,看那枯骨没剩了几颗的牙齿,阿黄猜着这应该就是老和尚。
阿黄不知道老和尚是知道自己有难,才赶走了自己。还是只是凑巧赶走了自己,才被大火烧死。
不过自己叫了那么久的师傅,总归还是要埋葬一下这老人家。阿黄便很小心地捧了老和尚的骨灰,尽数放进了那已经裂口的观音像里面,很是恭敬地将那观音像扶了起来,放在了老和尚日常晒太阳的地方。
那个木牌牌可能是哪个好心人给老和尚立的牌位吧。阿黄觉着好像自己也应该纪念一下这个总说是自己师傅的老和尚,便把那牌位背在了身上,带着名字叫妹妹的细犬,继续流浪去了。
阿黄在一个同样有些破败的道观里面又住了些时日。那道长眼睛有些瞎了,看不出阿黄是个小和尚。道观里面还有几个同样被瞎眼老道长救了的小孩子,自从有了阿黄,便能经常地吃到鱼和肉了。所以大家都很开心。
直到有一天,瞎道长出门去摆摊算命,再也没有回来。
临近的村正带了句话回来,只是说道长遇到了几个狂热的和尚,言语上有些争执,怒火攻心便死了。
瞎眼道长就连自己珍藏的八卦镜被阿黄弄掉进了井里都没生气,怎么会因为几句言语上的争执便死了,阿黄觉着奇怪。
只不过又是几个和尚来了道观里面,便把几个小孩子赶了出来,见阿黄是个小和尚,倒是没动手。
阿黄便带着几个小孩子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饿了便去捞鱼,掏田鼠,打兔子。
只是今日,最小的那个小丫头拉肚子了,拉得快死了。
阿黄觉着有些不舍得。
方才看见一个驴车远远地往自己几人住的地洞里面过来了,阿黄想着拦下那个驴车,求驴车上的好心人帮自己把小丫头送到前面庄子里面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大夫帮忙看一下病。
那个被自己起名叫妹妹的细犬生的几只小狗已经长大了,若是他们同意,自己可以送他们一条。
“我们淳于家的狗,能跑死千里马!”这是父亲之前去府城里面卖狗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自己记住了,等下便这么跟他们讲。
驴车走进了。
一个有些苍白的老丈和他那有些胖乎乎的夫人正坐在车舷上,驴车窗户里面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正很警惕地看向自己,就和妹妹听到有陌生人走近的时候一样。
几个灰色的人影从后面往自己这边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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