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府,书房。
太子朱高炽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双目有些无神。
长久以来,他心中那个“大同之治”的幻想,正在逐渐破碎。
他是朱高炽,不受宠的燕王世子,不受宠的大明太子。
即便燕王发动靖难之役,造反夺取天下时,他留守北平坐镇有功,也依旧不受待见。
那位成为大明皇帝的父亲,杀入金陵即位称帝,却直到永乐二年,才捏着鼻子立下了他这个太子!
朱高炽原本以为,只要他做的足够出色,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得到父亲的认可。
所以他孜孜不倦地刻苦学习,勤勤恳恳地处理政务,做好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父亲起兵造反,他就坐镇后方,调度粮草辎重。
父亲挥师北伐,他就受命监国,处理朝廷政务!
渐渐地,他的能力先一步得到了朝臣认可,称赞他为仁厚储君,是圣贤明君的料子。
朱高炽也没有让他们失望,选贤举能,重用干吏,广施仁政。
而且他也没有忘了进学修德,在闲暇之余,主动请求大儒名宿授课教导。
这些大儒名宿,也没有让他失望,教给他儒家圣言,教给他仁君之道,教给他大治之世……
朱高炽原本以为,等到老头子驾鹤西去,他即位称帝,就可以罢兵息民,发展民生,打造出一个真正的大同之治,一个真正的盛世大明!
但是现在,这个宏伟的梦想,破碎了!
自家老二的这一席话,如同一双黑手,撕破了那些文官大儒的遮羞布,将血淋淋的现实,**裸地展现在了他眼前!
什么仁政!
什么圣贤!
什么大同之治!
全都是他娘的狗屁!
这群狗东西,从一开始,为的就是他们自己!
所谓仁政,只是对他们而言的仁政,真正收益者,一直都是他们!
而那些底层的穷苦百姓,他们得到了什么?
暗无天日的劳作,所剩无几的余粮,以及麻木不仁地……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朱高炽当真想提着他的太极剑,将这些混账东西全都给砍了!
陡然间,大胖胖满脸希冀地看着朱高煦,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追问道:“老二,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他多么希望,老二告诉他一句,这都是假的!
汉王爷有些不愿面对大胖胖那祈求的目光,下意识地侧过了脸去。
他知道,亲手摧毁一个人的信仰,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但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朱高煦也很无奈。
“老大,我换句话说吧,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微服去京畿地区转一转。”
“每一个村庄集镇,只会到处都是低矮的茅草屋土墙房,但是必然也会有一两户黛瓦白墙、雕梁画栋的高门大户,记住我说的话,是每一个村庄集镇!”
“朝堂之上的达官显贵只会鼓吹盛世,粉饰太平,侈人视听,哪里有他们口中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一个‘穷’字就足以概括我大明所有乡村的现状!”
太子爷听到这话,眼中光芒不再,心中最后那丝侥幸,也自此彻底破灭。
因为老二没有必要骗他,只要他真地微服出去一趟,那真相自然就会大白。
朱高煦见他这副模样,心中虽然有些不忍,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继续添把火努把力,说不定大胖胖就能回心转意了。
“老大,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土地大多集中在谁手中?”
太子爷叹了口气,默然道:“按照你的说法,应该是士绅大户。”
听到这话,朱高煦心中稍定,自己这位好大哥终于上道了。
“那老大你想过没有,地方士绅手里握着当地最多的田地,但他们拥有功名所以不用交税,对吧?”
“嗯,好像是这样的,这是国策……”朱高炽跟着汉王爷的思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然而接下来朱高煦的一句话,却是令他面色大变!
“国策里面还规定了,每个地方规定的税额,大致是不变的,鱼鳞图册上有多少地,地方官府就要征收多少税,对吧?”
听到这话,朱高炽脸色陡然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已经意识到,老二要说什么了。
“那太子爷你告诉我,士绅不断兼并田地,他们又不用交税,那这少了的税收,最终落到了谁的头上?!”
朱高炽闻言只觉得头皮发麻,脸色瞬间惨白,吐出了两个字:“耕户!”
“对,只有自己种地的百姓!”朱高煦神情同样变得严肃,冷声道:“朝廷规定三十税一,然而因为士绅兼并田地,地方官府为了完成既定税额,就只能将缺少的部分摊派到这些不是士绅佃户的百姓头上!”
“本来是三十税一,但官府为了完成税额,他们会改成二十税一,随着是士绅继续兼并田地,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无力交税不得不沦为士绅的佃户,这税率还会加重,最终变成十税一,甚至五税一!”
“到了那个时候,最穷的百姓却需要缴纳最重的赋税,太子爷,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朱高炽麻了,只觉不寒而栗!
真到了那个时候,会有什么后果?
百姓辛勤耕种自家田地,却因缴纳沉重赋税,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得不沦为士绅佃户,却依旧吃不饱饭,直至最后……走投无路!
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会干什么?
揭竿而起……造反!
蒸蒸日上的大明朝,就因为士绅兼并田地,最终轰然倒塌!
这是汉王朱高煦在杞人忧天吗?
不是!
至少朱高炽相信,这绝对会出现!
因为,元朝灭亡的根本原因,就是天下百姓都吃不饱饭,最终揭竿而起导致天下大乱!
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
“老二,朝廷可以想办法制止这种兼并……”
大胖胖突然出言,眼中闪过了一丝希冀。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
“制止?谁去制止?你去还是我去?”
“真正想制止这种兼并的人,只有咱老朱家,甚至只有你我寥寥几人!”
“田地就是粮食就是一切,宗室藩王、达官显贵、地方官员、士绅大户,他们巴不得自己手里拥有更多的田地,谁会为了什么忠义反手捅自己一刀?”
“你不会真以为,那些读了圣贤书的程朱文人,就真个成了圣贤,当真心怀百姓忧国忧民吧?”
突然被汉王一顿嘲讽,大胖胖气得面红耳赤。
他握紧了拳头想要反驳,最终却是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就反驳不了!
朱高煦长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森寒了起来。
“我大明对待这些程朱文人,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让他们忘乎所以。”
“整日听着歌唱着曲儿,玩着女人喝着酒,就能坐收大量田地之利,驱使百姓如奴仆杂役!”
“而且对他们而言,就算吃垮了我老朱家的大好河山,跟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坐视这江山换个主子,他们掉头就投入新王朝的怀抱,为新王朝出谋划策,成为新王朝的肱骨贤良,继续享受生活!”
“新朝建立,田地重新分配,他们大不了从头开始,通过科举获得功名,摇身一变成为士绅,兼并田地耕读传家,新一个轮回又开始了……这就是所谓的盛世,多么可笑啊!”
是啊,多么可笑啊!
朱高炽愣在原地,双眼流出了两行清泪。
原来,文人口中那所谓的盛世,只是他们的盛世,只是士绅的盛世,从来都不是百姓的盛世!
他的信仰,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