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学子对李然的一番话无一例外,皆是大为不满,在他们看来,李然这种是典型的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你说你是对的,我说我是对的,但他偏偏说你们都是错的。
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那必然得不到旁人的好感和认同。更何况在场众人当中,本身就有不少人对李然的来历有所不屑,自然而然先入为主的对李然之辩词也就格外反感。
但叔孙豹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看法,反而觉得李然这么说,肯定有着一定的道理。
自商灭周立,周武王分封天下,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
而影响了华夏文明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周礼制度,则严格区分和限定了社会中每一个人所处的位置。
所以生活在这个年代,这个被严格划分等级制度的年代,任何人都无法对分封制视而不见,因为这种制度乃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的制度,活在其中,死在其中。
至于振兴公室的君权制度,则是后来居上,以楚国为典型代表的新型制度。自前两年弭兵之盟,楚国终于取得与晋国平分中原的霸权后,这种制度的优越性便更加得以体现。
不少学子都以为只有楚国的这种君权制度,才能更好的让老牌诸夏的公室权力得到具体发挥,而不是再是无止尽的分封于诸侯,分散权力导致上令难达,政权混乱,民生困苦。
当然,此时的君权制度当中也不是完全抛弃了周礼,反而在君权制度当中,周礼的重要性才会显得更为重要。
因为君主专权,周礼才能更好的限制每个人的地位,君权才能更加快捷方便的传达到每一个人的身上。每个人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周礼的合理性加上君权的威压,才能使全天下的人都守好自己的本分。..
由此可以看出,无论是分封还是君权,其中都少不了周礼的影子。
而李然刚才的话,既驳斥了分封也反对了君权,若两者皆不可取,那周礼何存?
要知道,李然身为洛邑守藏室史,本身就是周礼的守卫者和传承者。
叔孙豹刚才所问的问题,其实也就是问的这个,但在场的大部分学子显然没有听出来。他们仍旧停留在李然对两种制度的驳斥上面,而忽视了这两种制度之中的周礼,当然也忽视了李然驳斥这两种制度的深层原因。
“因为无论君权,亦或者分封,都无法解决其根本问题。”
李然回答了叔孙豹的问题。
他回顾了未来世界,想到了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形形色色的国家,每一个被推翻,被覆盖,被摒弃的其实都未能解决社会矛盾的根本问题。
那什么才是根本问题?
叔孙豹刚想开口,却不料一个不起眼小角落处,一个衣冠华贵,丰神玉朗的年轻人忽的站了起来,帮他问了出来。
“敢问子明兄,何为根本问题?”
年轻人看上去与李然相差无几,但此人身上却带着一股似与身俱来的气质,平易近人的气质,说话时云淡风轻,给人一种十分惬意的感觉。
“呀?竟然是太子野。”
“拜见太子!”
年轻人的出声,立刻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并纷纷起身对其作揖跪拜。原来此人便是鲁国太子——姬野。
众人纷纷见礼,恭敬不已。
而看到姬野,李然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在路上听闻的鲁国之事。
鲁国前任国君鲁襄公刚刚出世,太子姬野乃是鲁襄公指定的继承人,但鲁襄公的丧期未毕,所以姬野的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此时他仍旧只是太子身份。
姬野被叫破身份,也不见任何架子,反而很是平和的一一与众人回礼,直叫人如沐春风。
“太子所问,正是我心中所想,敢问子明,何谓根本问题?”
叔孙豹与姬野见礼后,这才回头过来继续问道。
于是众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了李然身上,都想知道李然所说的根本问题到底是什么,而这个问题又是否能够支撑他驳斥而今天下两种效果最为显著的政权制度。
“根本问题,乃是土地。”
尽管李然并不是一个历史系的学生,但他毕竟是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学子,对于这样的问题,实在没有什么难度。
“土地问题?”
“土地能有什么问题?”
“当真是胡言乱语,自古土地属王室,王室封诸侯,诸侯封卿大夫,古制如此,又能有何问题?”
自周武王灭商建周以后便创建了井田制,天下土地皆属于王室,所谓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说的便是周王室的井田制。
周王乃是全国最高的统治者,也是名义上的土地所有者。
周王把土地层层分封给诸侯,而诸侯将受封土地分赐给卿大夫,卿大夫把土地再分赐其子弟和臣属。
这样的土地制度,从周公开始便已然存在,而后根深蒂固于世人心目当中,再无任何改变。
是故世人皆以这样的土地制度而生存,对这种制度也从未产生过质疑,更加不知这种制度乃是所有社会制度的矛盾根源所在。
饶是叔孙豹与姬野,也对李然的这个回答感到了万分诧异。
因为他们本身也是土地的所有者,而李然说问题就出在这儿,岂不是说问题就在他们身上?
“子明,土地究竟有何问题?”
叔孙豹皱着眉头,他的求知欲虽然很强烈,但隐隐也能感觉到这个问题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对于李然即将给出的回答,他也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一直站在不起眼小角落处的姬野没有再出声,只聚精会神的看着李然,等待着李然的回答。
“小姐,此人不会是傻子吧?这种话怎能当着太子与叔孙大夫的面说?”
那个戴着斗笠面纱的女子身旁,奴仆再度对李然这个人表示了不解。
然而女子却是置若罔闻,面纱所向,仍是李然,似十分专注。
这时,面对着一众学子与太子,叔孙豹等人的质疑,李然不得不继续解释道:
“所谓土地问题,其实也就是关系着天下庶民之生存。”
“自炎黄二帝,尧舜育(保育)民,庶民结群而存,土地便是庶民生存之根本,武王分封诸侯,诸侯分封贵卿,贵卿分赐子弟与臣属,子弟臣属再赐予庶民,公田居多,私田稀少,而最终承担向国君缴纳贡赋的,却是这些私田,也就是庶民。”
“没有多余的土地可以耕种,却要承担极重的贡赋,自饱尚且不足,何来贡赋可言?若无法自饱,庶民何存也?庶民无存,国之何立?”
“是故,无论分封还是君权,探其究竟,皆未能解决这个问题,是故皆不可取。”
周武王的井田制在后世的研究当中,一直存在争议。
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奴隶制度下的土地国有制,一部分认为这是奴隶制度下的农村公社制,也有人认为这是封建制度下的土地领主制。
可无论是哪一种制度,井田制本身所具有的问题是无法争议的,这也是井田制最终会瓦解的根本原因。
当然,在现阶段,公元前542年,鲁襄公三十一年,整个社会还是基本奉行的井田制,也就是所谓的“千耦其耕”,“十千维耦”的集体劳动形式。
李然的一席话,当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甚至不少人一时间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然。
因为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李然提出的这个土地问题,归根结底,竟然是关乎庶民的生存问题,既不是公室问题,也不是分封权贵问题,而是社会最底层的庶民问题!
即便是叔孙豹,太子姬野,也深感震撼,脸上满是惊诧之色,看着李然久久不能言语。
若是放在未来世界,他们这种表情大概率会被称之为没有见识。
可若是设身处地的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来看,其实他们的这种震撼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无论是叔孙豹还是姬野,亦或者是在场的其他学子,能够聚在这里,讨论当今世界的政权制度问题,那必然是有身份的人。
李然这个前洛邑守藏室史在一开始被叫破身份,受到不少人的鄙夷和轻视,也正是因为在这些人眼中,李然的这个身份并不能与他们坐在一起讨论如何崇高而严肃的问题。
所以在他们看来,庶民就是奴隶,就是他们的附庸,理所应当的承受周礼制度下他们应该承受的一切。
庶民的生死,对于他们而言,就如同春去秋来的落叶纷飞,我看见了,但我又没完全看见,你落在哪里,如何腐烂,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
而这,其实也就是分封制与君权制的皆不可取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