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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刀要藏鞘,枪要开锋,曾入宫讲法
    官道之上,有一座简陋的茶寮。

    不远处,锦衣华服的白发老者大步走来。

    夜色茫茫,其人却如半轮血色残阳,周身散发赤红精芒。

    甫一靠近,那股霸烈的气势如同焰流,猛然冲散那些歇脚聊天的行商过客。

    哗啦!噼啪!

    围坐一团的十数道身影,连人带着桌椅翻倒在地,瞬间作了鸟兽散。

    宗师之威,好似山中猛兽,湖海蛟龙。

    常人岂能抵挡!

    再者,杨洪毫无收敛的意思。

    眸光睥睨之间,好似电光滚动。

    惊得众人两腿发软,仓皇逃走。

    不一会儿,这座茶寮便只剩下烧水的老板。

    他手里提着铁皮壶,身子抖若筛糠一般,几乎要昏死过去。

    “上茶。”

    杨洪大马金刀坐下,声音沉闷如雷。

    “好、好的!老丈请稍候!”

    年纪颇大的老板,提着烧热的水壶,手脚打摆子似的,不住地乱颤。

    过了好久,方才混着几两碎茶叶,倒了一大碗浓茶端上来。

    “这是粗茶……味道苦涩,但能解渴……老丈您慢用!”

    杨洪端坐不动,似是有些发愣。

    老丈?

    他眸光一凝。

    看向那碗些微浑浊,沫子漂浮的茶水。

    满头白发如霜雪,皱纹纵横似丘壑。

    一盏灯火如豆,倒映其中的那张面孔。

    纵然精神矍铄,气势昂扬。

    肌体像是玉石一样,细腻无比,锁住气血。

    但岁月从不饶人,八十载的风刀霜剑。

    于这具躯壳上,留下斧凿也似的深刻痕迹。

    “一晃眼,竟过去几十年了。”

    杨洪眼神恍惚了一下,轻咳两声。

    似是牵动肺腑内伤,脸皮不住地跳动。

    不知不觉,他竟然老成这般模样?

    完全看不出昔日披甲执锐,驰骋沙场的赫赫威风!

    如今不再带兵,不再打仗。

    当年放出豪言,大丈夫应当拔剑而起,建功立业的意气风发少年郎,莫非就要老死榻上了?

    踏!踏!踏!

    杨洪思忖之间,官道尘土飞扬,怒马如龙。

    一道披甲黑骑飞奔而来,掀起滚滚烟尘。

    其后是五十名扈从,各个气息悠长。

    挎长刀,着劲装,皆是生撕虎豹的通脉二境。

    筋肉练得饱满有力,速度跟得上日行数千里的暴烈蛟马。

    “孩儿参见义父!”

    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摘下凤翅盔,单膝跪地。

    “只你一人前来?”

    杨洪轻轻抿了一口苦茶,浓郁的涩味让他眉头一皱。

    他从军之前喜欢饮烈酒,从军之后却开始喝浓茶。

    但像是这种粗劣至极的苦茶,也只有征战瀚海的时候才尝过。

    自请下朝,告老还家之后,无不是龙井、雀舌、佛手这等极品货色。

    “回禀义父!二弟敬思人在绝龙岭,一时半刻赶不回来!

    三弟立孝听闻义父出山,星夜疾驰,刚入大名府的地界!

    四弟、五弟争夺卫军大统领之位,抽不出身,让我代为请罪!

    六弟道源得知您的寿辰将至,孤身前往云梦泽,要为您斩杀一头大蛟,取内丹作寿礼……”

    那人话音急促,字句清晰,仿佛金石相击,给人一种有力的感觉。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道源有孝心,敬思有公心,立孝有恩心……老四和老五虽然有些私心,但也懂事。”

    杨洪声音平淡,放下茶碗。

    “至于黄须儿你,本公出京州不过一日,你远在兴阳府,却是最早赶来见我,辛苦了。”

    那人垂首,正色道:

    “义父待我恩重如山,如同再造。

    无烈心中感激不尽,不敢或忘!”

    众所周知,凉国公前后拢共收了十三名义子。

    因其各个年少有为,武功高强,名气极大,又叫做十三太保。

    为首的,乃是鹰扬卫大统领赵无烈,四境大高手,钦天监榜上有名的兵家大材。

    杨洪浑然不在意,抬了抬手道:

    “起身吧,你如今是鹰扬卫大统领,正三品的官位,跪一个下野的国公,传出去会失了颜面。”

    赵无烈把头压得更低,他身穿大袖锦袍,外罩全套身甲。

    用力弯腰躬身,几乎撑得甲衣咔咔作响,仿佛要崩裂开来。

    “义父威望之隆,鹰扬、威武、豹韬三大军,谁人不服!

    莫说无烈做了三品官,跪您!

    纵然封赏公侯,也该为义父牵马坠蹬,鞍前马后!

    这是天经地义!”

    杨洪面皮微动,眉宇间的青黑煞气消散少许,淡淡道:

    “既然如此,本公让你起身,如何不听命?”

    赵无烈绷紧的脸色忽然一松,像弹簧似的挺立笔直。

    他长相有些奇异,生就一双碧眼,眉毛胡须发黄。

    加之身材高大,蜂腰猿臂,显得威风凛凛,气概非凡。

    所以,得了个诨号叫“黄须儿”。

    只是普天之下,除了凉国公之外,少有人敢当面称之。

    “可惜你这一趟白来了,本公原要进京。

    一是打死那辽东泥腿子,为杨休报仇,让他九泉之下好能安息,

    二是为你求一个将军之功。

    本公自请养老之前,把鹰扬卫交与你、威武卫交与敬思、豹韬卫是老四和老五共同执掌。

    你早早开辟气海,将本公的六阳真罡练到第八层,距离宗师已然不远了。

    加上这些年,镇守兴阳府的地肺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得起封将的恩赏。”

    赵无烈气息微粗,心绪不由激荡,沉声问道:

    “义父路上可是遭遇刺杀?我来时看到血肉成泥,残肢断骸,甲胄、制式,乃义父府中的私兵!”

    对于兵家武修来说,毕生梦寐以求之事,便是封侯拜将。

    这不仅能光耀门楣,还有助于境界突破。.

    三千年前,百家尊武。

    号称兵家祖师的姜望,钦定九品外景之气象。

    上三道,兵主,军神,人屠。

    中三道,虎将,雄才,战帅。

    下三道,扛纛,骑首,先登。

    如今中原鼎立,四方臣服,战事只限于九边。

    没有屠城灭国之战,上三道不可能再成就。

    所以,赵无烈极力追求中三道。

    希望摘得“战帅”之位,借此冲击宗师!

    若能封大将军,再进一步得到封侯爵位,未必不能比肩宗平南、谭文鹰之流。

    “皇觉寺一个贼秃驴半路拦道,杀本公六百精骑。

    此人修得是佛门大名鼎鼎的断三世如来身,已经练成色身、法身。

    只差一尊应身,就可以成佛作祖了。”

    杨洪轻叹道。

    他认得杀生僧。

    也知道对方的来历。

    皇觉寺六大正法。

    未来无生佛,大日真如法,漏尽神掌。

    六灭破戒刀,不动山王经,断三世如来身。

    以最后一门,极难修持。

    皇觉寺历代大德高僧,但凡选择此法。

    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堕入无间,难有大成之辈。

    “断三世……如来身!修大罗汉金刚身,再修大圆满菩萨心,最后成大正觉法道。

    皇觉寺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

    赵无烈眉峰耸立,六大真统当中,佛门以皇觉、悬空为尊。

    一北一南,遥遥相望,并称禅宗圣地。

    有名有姓的宗师高手,无不出身其中。

    “此人不留名姓于山河榜,也早已被皇觉寺逐出庙门,成了一行脚僧,你没听过也正常。

    那秃驴持铜钵,破杀戒,无牵无挂,蔑视王法。

    即便是本公,也不愿招惹。

    昔年的荡云山血案,可听说过?

    万柳庄一百八十六口人为域外邪异所迷,此事由黑龙台上报。

    内阁本欲调派驻守大军镇压,但万柳庄乃宁王姻亲。

    若是传信告知,只怕延误时机,可若突袭擒拿,又怕开罪藩王。”

    杨洪吐出一口浊气,脏腑之内的反震伤势缓缓愈合。

    “内阁转呈东宫,太子下令,其间足足耽搁两个时辰。

    等北镇抚司协同兵部赶到的时候,本以为人去楼空。

    却不成想,阖庄上下满门死绝,只有一个持钵的老和尚,坐于尸山血海,念诵往生经文。”

    赵无烈闻言不由一惊。

    佛门中人不仅不戒杀,还屠灭一百八十多条性命,这是何等凶残?

    且所杀之人,俱为宁王姻亲,也算半个皇亲国戚,实乃目无朝廷!

    “势必人强,那老秃驴既然要保住辽东泥腿子。

    这座天京城,本公恐怕再难进一步了。

    你的封将之事,还要再等等。”

    杨洪脸色平静,丝毫不觉得有何难堪。

    他可以不理会大先天宗师的孟玄机,因为纵然拂逆对方不给面子,充其量也就是被钦天监正记恨一笔,无伤大雅。

    但对于杀生僧的警告,却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重视。

    一个无牵无挂,无法无天的半步大先天,具备足够的威慑力。

    除非有鹰扬、威武、豹韬三大军护持,发动兵主之能。

    要不然,宗师一战,生死之前,胜负很难定论。

    “那贼和尚欺人太甚,他还伤了义父?”

    似是察觉到杨洪气机衰弱,赵无烈眸光陡然变得凌厉,怒喝道:

    “此人可在天京?待孩儿将其引出点齐鹰扬卫,结成军势!

    再让敬思调动威武军,五万铁骑冲锋凿阵,不怕碾不死那胆大包天的贼和尚!”

    半步大先天又如何?

    当年景朝大军破山伐庙,死在铁蹄之下的大先天宗师亦是不少!

    轰!

    赵无烈话音未落,忽地被一脚踹翻。

    高大的身躯晃了一晃,如山倾塌。

    其人弓身弯腰,彷如大虾。

    身后的五十名扈从脸色一变,险些拔刀相向。

    他们都是鹰扬卫中精心挑选的亲军,算是家将一流。

    主辱臣死,这个道理早已深深烙进心底。

    “你们!要造反吗?冒犯某家义父!记下五十军棍!”

    赵无烈怒喝道。

    他喘着粗气,缓了一缓。

    腰间的精钢甲片崩崩裂开,可想而知这一脚的气力。

    “可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杨洪身形未动,冷然问道。

    “孩儿不该以卫军为私兵!挟个人怨恨报私仇!”

    赵无烈猛地跪下,一众扈从也随之拜倒。

    “明白就好。天下是圣人的,所以天下的兵马只姓白!

    从来没有什么杨家将,燕王军,这一点,你要记在心里。

    若是哪一天忘了,任你再风光无两,也不过是菜市口斩首的下场。”

    杨洪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淡淡道:

    “为将者,可以居功自傲,妄自尊大,跋扈嚣张,贪财好色……这些都无所谓。

    只要圣人容得了你,你便能坐稳位子,谁也动不了。

    但不能触及底线,臣就是臣,君就是君。”

    赵无烈心头凛然,外界传言义父独断专横,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只怕是一叶障目,看不分明。

    “你不用操心那老秃驴,佛门修行,成就越是无上,法道越是沉重。

    他百无禁忌,杀人破戒,看似自由自在。

    但杀生造恶业,自毁功德,岂会不用承受代价?”

    杨洪声音幽幽,放下那碗苦茶,内里一片暗沉猩红。

    他的外景天地被破,反噬之下受伤不轻。

    没个一年半载,难以休养回来。

    “义父准备回京州?孩儿稍后去备车马。”

    赵无烈低头问道。

    “不必,本公打算走得慢些,好见敬思、立孝一面。

    黄须儿,你将官道上的尸骨收敛,各自送回家乡,给足抚恤。”

    杨洪霍然起身,摆手道:

    “太子打算拿我们开刀,下谕旨保那辽东泥腿子,就是一种表态。

    辽东的四侯八将,他们这几年捞得太多,手伸得太长,东宫迟早再来一次杀鸡儆猴。

    索性让太子去杀人吧,他杀得多了,边关怨气也就大了。”

    赵无烈心下了然,义父这是要作壁上观。

    太子想要整治武将,却无人可用。

    姜归川徒有资历,能力不足。

    谭文鹰空有手段,太过年轻。

    等到一众勋贵积怨爆发,心生不满,东宫仍旧得请凉国公出山。

    “义父高见,辽东常年与商队来往,关系盘根错节。

    朝廷不知道有多少人,每年都从里面捞银子。

    任凭太子权术再厉害,朝堂上翻云覆雨。

    但……天高皇帝远,想收拾四侯八将,恐怕欠缺几分火候。”

    赵无烈若有所思,从龙之臣的几位国公养老下朝后。

    军中大致分为辽东将种一系,燕王边军一系,淮西勋贵一系。

    太子不动燕王,也不动勋贵。

    明显为了杀鸡儆猴,既是敲打边军和勋贵,也是为自己树立威严。

    “本公敬圣人,但不畏储君。

    他们这些坐江山的,哪里晓得打江山的苦处。”

    杨洪双手负后,瞥了一眼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茶寮老板,摇头道:

    “本公从军之时,跟在平天王的帐下,做一个管军的镇抚。

    出征川云城,剿灭玄天升龙道,险些被小明王杀得大败。

    身披八处箭伤,拼死才拿下锦州!

    后来北上瀚海,与魏国公围杀百蛮铁浮屠,一路打到野马川!

    讨百越,征辽东,灭百蛮皇族,杀光那些蛮子。

    本公的大凉兵死了多少人?那些一起喝过茶的兄弟,有几个解甲归田过上好日子?

    圣人体恤本公,从未多说过什么,如今太子反倒觉得本公过于跋扈,宁愿帮一个外人,也不给本公留半分颜面。”

    赵无烈听出义父胸中藏有怨气,他亦认为东宫做得过分。

    圣人闭关之前,召集各个国公商谈见面。

    当时是义父主动交出兵权,让路给姜归川、谭文鹰这些小辈,堪称仁至义尽。

    尤其是十九年前的宗平南一事,太子所为更是寒心。

    “义父退了一步又一步,东宫却咄咄逼人。”

    赵无烈似是愤懑,声音隐有几分怒意。

    “太子不体恤我等,何不投燕……”

    “燕王亦是人中之龙,但他争不过太子。”

    杨洪转头一瞪,暴烈气机像是平地惊雷,震得官道抖动不已。

    砰的一声,那座茶寮轰然倒塌,不出片刻烧起大火。

    “黄须儿,你自去吧,记住了,别找那辽东泥腿子的麻烦,免得送掉性命,让天京城的勋贵子弟去出头。”

    杨洪吩咐道。

    “孩儿明白,不少将种正在鹰扬、威武军中历练,他们血气方刚,挑拨几句,便会甘做手中刀。

    无论斗不斗得过,那泥腿子都要与人结仇,陷入围困局面。”

    赵无烈眼睛一亮,感慨着义父手段老辣,杀人无形。

    “刀要藏鞘,枪要开锋,那泥腿子不懂得这个道理,他越出风头,越会引火上身。

    纵然有老秃驴护着,也挡不住几回大灾。”

    杨洪抬头看天,半轮缺月高挂,眸光冷漠无比。

    他负手而行,彷如缩地成寸,顷刻消失于官道之上。

    ……

    ……

    天京。

    杀生僧转身入城。

    守门的士卒为气势所慑,战战兢兢。

    他一身僧袍染血,化为深红暗色,

    手持铜钵,走得不急不缓。

    威猛阳刚的色身,随之渐渐恢复衰朽老迈之态。

    白含章站在望楼之下,似是认出杀生僧,拱手道:

    “见过临济大师,早年皇觉寺一别,已经十八年了。”

    老和尚微微颔首,面对东宫太子仍然是古井无波,轻淡道:

    “不知洛施主可还安好?”

    白含章回答道:

    “母后这些年静心参禅,没什么大碍,只是时常感念。

    想着有朝一日,再请大师进宫说法。”

    杀生僧摇头,似是并无兴趣。

    转而望向一脸惊讶的纪渊,干瘪的面皮浮现笑容:

    “好徒儿,为师可曾骗你?都说了,以前许多人洒扫街道,跪地迎之,老衲也没有轻易讲道。

    孟玄机那个老鬼,怎么比得过老衲。

    他又如何配得上,做你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