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运子那双重童如层叠门扉,剧烈地闪烁,霎时间布满条条血丝,显得狰狞异常。
他死死地盯住那袭大红蟒衣,眼中充斥不敢置信的震骇神色,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来:
“阴司正神!削减禄命!”
这样的变故,委实出乎意料!
谁能想到,一个此前籍籍无名,辽东军户出身的泥腿子,竟然可以操持阴司正神之权柄!
这种荒唐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要知道,阴司沉沦已有数劫之久。
那些被供奉于庙宇的正神早就消亡,合于道则。
只剩下灵性残余,根本不可能显圣人间!
“地藏护法,增损二将……好手段!原来这才是你的杀招!”
天运子不愧是奇士门下,看到冥冥虚空呈现出来的古老城池,以及从中走出的阴司正神,立刻瞧出来历,叫破名讳。
他强忍剧痛,按捺起伏心绪,不由思忖着道:
“难不成真龙命格的气运,已经强盛到皇天地祇感应庇护的离谱地步?
可是这个辽东军户,压根没有半点的帝王之气!
凭什么配得上这样的尊贵之命!?”
天运子又惊又疑,瞬间有些失去方寸,心神再也稳固不住。
太古年间,阴司与天庭称霸寰宇,宰执诸界!
这两大万古巨头的权柄之隆重,根本无法想象!
其中,阴司勾销阳寿、阴寿,增减天寿、人寿!
五仙五虫,十类生灵,各自的真名、跟脚、来历皆被记录于十殿阎君的那卷生死簿上!
只需判官大笔一落,便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前去拘拿三魂七魄。
除非极少数的五仙之属,或是功德圆满,或是神通广大,或是跟脚不俗。
才能超脱冥府,不受辖制!
天运子哪怕身为大宗师,仍旧没有跳出五虫之类,属于无鳞甲毛羽的蠃虫。
如今撞到增损二将的手上,正像落网的江洋大盗,遇上了升堂审桉的刑部尚书,实难有什么反抗的手段。
只能任由那尊青面獠牙,手持三叉尖枪、三角令旗的阴司正神,硬生生削去自身禄命!
损将军一声又一声,怒喝如闷雷滚滚,响彻于天运子的识海之内。
那具体魄坚固的钟山照暝圣体暂时并无大碍,可化为十份的三魂七魄却像被丢进油锅。
经过勐火煎炸,爆出一阵阵噼啪响动,好似寸寸融化,千刀万剐!
“纪九郎!你好歹毒的心肠,居然削贫道的禄命!”
天运子一手攥住那支无极箭,一手捂着擂鼓般剧烈跳动的胸口,几乎把腰身弯成大龙虾,精血像不要钱似的,大口呕出!
束紧的道冠、木簪齐齐炸碎,披头散发之下,俊美道士犹如厉鬼,再无云澹风轻似的从容态度!
所谓禄命,代表着人之盛衰、福祸、寿夭、贵贱等等。
放在太古之时,也被称作“先天跟脚”。
禄命越重,际遇越深,甚至可能引来异宝自投,灵禽认主,名师收徒!
风水一门当中有个说法,禄命与气运相合,便是万灵那虚无缥缈的命运变化!
相传太古的仙佛道场,若无非凡跟脚,连大门都进不去。
曾有一桩语焉不详的过往隐秘,说得是原初之时,混沌未分,万类生灵皆在追逐成道成圣之机缘。
彼时,无上大尊开坛讲道,台下分别放着十个蒲团,除非先天跟脚极为深厚,才有缘分占据一席。
据说这也是诸天十帝的真正来由。
可见禄命之贵重,凡夫俗子有个百余,便足以封妻荫子,富贵一世。
但天运子足足近三万之数,无愧于灭圣盟应运而生的护法圣子!
并且,他所修持《万业尸仙论》,以【十恶大败】命格,吞食万类之禄命,窃取五虫生灵气数。
再加上生而一双重童,可谓得天独厚!
这也是他从长生府、再到魔教,乃至于灭圣盟,都混得如鱼得水的原因所在。
但如今毕生修持夺取的禄命、气数,甚至连同运转功法根基的因果丝线,皆被那尊阴司正神削去!
自身气运一跌再跌!
甚至隐约要从“封王”向“封侯”堕去的趋势!
此种情况无异于钝刀割肉,令天运子心痛难当,滴血不止!
他那双重童倒映出鹰视狼顾的冷峻面庞,恨不得当即动用气血真罡、灵机法念,将其一巴掌拍死!
“纪九郎,你真该死啊!”
短短几个字,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狂怒恨意,好似白山黑水的肃杀寒风,让人背嵴发凉!
“你先活下来,再来寻我的晦气吧。”
纵使被大宗师惦记上,纪渊神色依旧平静,坐镇命格的增损二将,持续削灭天运子的浓重禄命。
与此同时,双臂再次发力挽动撼天弓,如同漩涡扯动,吸纳万千气流,凝聚出一道又一道锋锐箭芒!
好似暴雨攒射,噼头盖脸浇了过去!
他为人处世,想着秉承着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原则。
一旦与之结怨,像百户林碌、千户孟长河、国公义子杨休,便是不死不休,必须除尽!
哪怕如今面对的仇家,是一尊道武双修的大宗师,也没有半点改变。
“好!好得很!贫道现在有多痛不可当,日后就要成倍奉还与你!”
三魂七魄如滚油锅的天运子大袖一挥,凭借肉身圣体勉力震散漫天箭芒!
身形踉踉跄跄,不住地后退。
他双眸尽赤,恨欲发狂,若非孟玄机封住气血真罡、灵机法念,何至于沦落于此?
堂堂大宗师被一个换血三重天的小辈压着打!
堪称奇耻大辱!
“今日之辱,铭记于心!
孟玄机,你真个欺、人、太、甚!”
天运子眼角几乎裂开,一边忍受禄命被削、气数大损的惨痛代价,一边望向作壁上观的钦天监正。
他心下已有决断,面露狠色。
反正退无可退,干脆断尾求生!
“长痛不如短痛!”
天运子宛如层叠门扉的重童四目,好像被针扎破一样,瞬间流出两行血泪。
双手的拇指、食指弯曲,中指、无名指、小指并拢,置于额头眉心。
随即,一段段晦涩拗口、佶屈聱牙的古怪音节倏然响起。
宛似巫蛊祈祷,给人一种阴森森的可怖感受。
“……诸行无常,天机莫测!
……求知若饥,虚心如愚!
……唯奇有智,母为所困!”
深邃虚空荡起层层涟漪,好似巨石坠落平静湖面,逐渐地扩大,化为滔天大浪!
哗啦,哗啦啦!
轰鸣如雷的可怖波动,席卷开来!
“奇士……果然有着后手。”
孟玄机眉头微皱,他布下的封禁天地笼罩百里,眼下却像是受到外力挤压,无比剧烈的抖动起来!
他深深瞥了一眼披头散发,宛如疯魔的天运子,却似乎并不意外。
但凡为四神爪牙,身陷绝地无计可施,往往就只剩下以身为引,感召主子这一条路。
没什么稀奇。
“自以为气运浓烈、天资横溢、把握一切的天运子,最后被出身微末的纪九郎逼到舍去肉身的地步,造化真是弄人。”
孟玄机笑了一笑,他本来也没有把天运子彻底留下的坚定心思。
这人的保命手段实在太多,撕裂三魂七魄,练成“借尸还魂”和“起死回生”这两道难度极高的奇异道术,还有数量不明的鼎炉容器,又拜倒于奇士门下,深得四神垂青,可以隐入虚空。
作为灭圣盟三大气运骄子,天运子最为活跃,踪迹明显,屡次踏入景朝,却也屡次从谭文鹰、宗平南、道剑仙宇文鸣等当世绝顶的手中逃得一命。
正是凭依好像无穷无尽的保命之法!
孟玄机让纪渊出手,为的就是想看看气数同样不凡,贵为封侯层次的纪九郎,究竟可以把天运子逼到哪一步。
因为【十恶大败】的极凶命格,唯有至尊至贵的大气运者,才能镇压得住,不受其害。
“小心,他用这一身圣体血肉唤得奇士目光垂落,你不要被侵染了。”
孟玄机适时地踏出一步,抬手勾动周天星斗,降下道道璀璨精光,护住挽弓射箭的纪渊,提醒道:
“天运子属于狗急跳墙,你能削掉他五成禄命,毁掉这一具钟山照暝圣体,挫败大宗师的道心……足够了。
传扬出去,幼凤榜必然登顶!”
纪渊双眸亮如大星,好像不在意名动天下,只是摇头道:
“监正,可否借我一道大先天的真罡气血?我有六成把握让天运子付出更大代价。”
识海内的皇天道图光华荡漾,时刻映照感召奇士的天运子,寻找机会所在。
一尊道武双修的大宗师,底蕴雄厚到令人发指,即便阴司正神怒喝连连,削去禄命。
也不过夺去半数!
耗费这么多道蕴,只斩杀一具肉身圣体,攫取一道命数。
对于纪渊来说,却像是做了一笔不赔不赚的小买卖,委实差了点意思。
“大先天级数的真罡气血,你受得住么?”
孟玄机面露诧异之色,他没想到自家这个记名弟子杀性如此之重。
把一尊道武双修的大宗师逼到舍身求死,居然还不满足?
要知道,位列四神序列高位的爪牙,除非无路可走,否则绝不会轻易发动感召仪轨。
这不仅要以血肉为祭品,更会让三魂七魄再受虚空侵染,有“失我”之风险。
即便天运子这一次能够逃出去,也得元气大伤,十年之内无法兴风作浪。
“还请监正借力!”
纪渊眸光一动不动,紧盯着血肉圣体如蜡油融化的天运子。
对方的三魂七魄即将化入深邃虚空,就连阴司正神削其禄命的手段,也开始失效了。
既然自己招惹一尊灭圣盟的大宗师,若不想尽办法损其根基,迟早像十恶大败命格批示一样,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你真个跟那老和尚一样的性情,凶狂桀骜,哪怕是面对大宗师,也敢动杀心、下杀手!”
孟玄机似是无奈,轻笑一声。
那道化身五指掐诀,好似踏罡步斗,将周天星斗之力引灌而下。
轰隆隆,磅礴无匹的真罡气血如同江河倾泻,源源不断冲进纪渊周身毛孔。
丝丝缕缕宛如雾气的粘稠光焰,寸寸卷过筋骨皮膜,好似烈火炼真金,熊熊燃烧着!
“这就是大先天的真罡气血?意念与血肉凝练到了极点,贯通虚空,感应星辰,一拳打出,无所不至!
哪怕是我虬筋板肋的体魄,十道气脉的积累,擦过拳锋,当场粉身碎骨,死的不能再死!”
纪渊眉目平静,心若冰清,分毫不受真罡焚体的痛苦影响。
他如同稚子持大锤,布出周天道场,山、水、地、火、雷五方大印徐徐旋转,试图驾驭这一道超出自身境界的真罡气血!
撼天弓挽成满月,千年大蟒鞣制的筋弦卡卡作响,几乎断裂一般!
“还妄想留下贫道?很好,你这样浓烈的杀意,也坚定了贫道必须除掉你的心思!
白山黑水,就是你的葬身之地,纪九郎……”
天运子筋骨皮膜寸寸融化,好似肆意燃烧的蜡烛,俊美的面容层层滴落,狰狞似厉鬼。
坚硬如神铁的根根筋骨,亦是被暴虐无匹的虚空元气,烧成焦黑之色。
仿佛琉璃般脆弱,一碰就要化成飞灰!
这便是感召四神所要付出的沉重代价!
以血肉为祭品,呼唤奇士投下目光,破开孟玄机的封禁天地。
这样一来,三魂七魄得以逃出生天,也不用再被阴司正神削去禄命!
“我、等、你、来!”
纪渊一字一顿,眸光沉静,竭尽全力将监正赐予的真罡气血化为搭在撼天弓上的恐怖箭芒!
风雷激荡,怒龙咆孝!
方圆百里的夜色霎时一散,变作白茫茫一片,无穷无尽的光与热炽烈喷薄,如同大日东升!
这是以大先天真罡气血为引,以炼血玄兵撼天弓为兵,所射出的杀伐一箭!
深邃虚空之上,冥冥漠漠投来的目光包裹住天运子,可只剩下半具残缺骨架的他,却是止不住升起寒意!
这位灭圣盟护法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个换血三重天的辽东泥腿子感到……害怕?
勐虎怎么可能畏惧羔羊?!
“你留不下贫道!留不下……”
天运子三魂七魄凝成光团,齐齐跳出,如鱼儿跃入水中,即将融进虚空。
一股念头波动震荡开来,散发激烈的心绪,好似歇斯底里的怒吼与尖叫!
崩!
大音希声!
原本轰动颤鸣的茫茫天地,瞬间归于万籁俱寂,听不到任何杂音。
虫鸣、鸟叫、风流、云动……世间万物好像都在这一刻静止下来。
唯有!
那道暴烈无匹的恐怖箭光!
宛似一轮烈阳勐然炸开,灿然精芒恍若洪流,以快到难以置信的可怕地步,没过天运子!
嗤!
好似一瓢清水被烈火蒸发,那道肉身圣体残余而下的半边骨架,顷刻化为飞灰!
融入虚空的三魂七魄亦是没有躲过,沸腾的箭光锁定气机,心神好似被极致的锋锐切割,撕裂为无数片!
这种赛过世间一切酷刑的剧烈痛楚,让天运子想起他分离魂魄的那一日。
“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拥有一切!
人死如灯灭,什么都化为乌有!
长生不死!我要长生不死!”
恍忽之间的过往念头,将天运子从冻彻心神的肃杀当中唤醒过来。
三团跃动不已的精芒勐然一震,像是濒死的鱼儿,竭力冲向江河!
“纪九郎……”
惨烈无比的余音回荡,缥缈如轻烟,眨眼归于虚无。
筋疲力尽的纪渊垂下双臂,依靠撼天弓堪堪站住,嘴角似是勾起,像是颇为满意。
【斩杀天运子,触动命数“庞然吞日”,随机从气血、寿数、根骨攫取一样,化为己用】
【斩杀“尸狗”,攫取一条命数】
【斩杀“伏失”,攫取一条命数】
【斩杀“雀阴”,攫取一条命数】
【斩杀“吞贼”,攫取一条命数】
【斩杀“非毒”,攫取一条命数】
【斩杀“除秽”,攫取一条命数】
【斩杀“臭肺”,攫取一条命数】
“这是,七魄?天运子的肉身,以及他的七魄,都被一箭射杀了!”
纪渊眼底掠过一丝明悟,天运子曾经将三魂七魄撕裂分离,作为保命之法。
所以一箭之后,接连攫取七条命数!
“这笔买卖做得……才算不亏!”
纪渊微微抬头,呼出一口滚烫白气,心神放松下来,便有宛若潮水的困倦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