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荒芜了太多,只剩下地原为数不多的无始人族。
武魄不再,武学不再,武者不再。
若论武,也只有一些个武士了。
武士,最厉害也不过是空手碎石、剑砍大树之流。
而远古武者们扬手即山河崩碎、挥刃便千里湮灭的传说——只是传说而已。
传说的时代早已过去。
即便都成为了追不到的传说,也依然有淡漠些微的痕迹留下。
例如那些上古遗迹——乱古山脉里的巨大怪兽尸骸,地原中央几座山的山顶是光滑平坦的跟镜子一样,据说在望川海上屡次出现的幽灵楼船,等等
又例如他手里泛黄的书卷,和那座城——少年正抬头仰望着的远方苍穹之上的那座剪影般的传说之城,他的眼睛漂亮得像朗星碧渊。
在他的身边,金炀花与白蛮花铺成了漫漫夸张的绚丽,似是浓烈却又淡雅的香气漂浮在空气中,一点一点的荡漾,总是给人以扑朔迷离之感。
他闭上眼,呼吸黑暗,想象传说。
……
——
“这里没有什么名寐饮寒,只有一个喜欢吹冷风看残月的闲人。”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山顶的风霜雨雪打磨蚀化了千年才传到少女耳边似的。
……
“我还知道名寐饮寒并不是一个完全嗜睡的家伙,他还会半夜起来飞上山顶乘凉,而且我还陪他一起看月亮。”
……
羽族分光与暗。
所有的黑暗武翎都天生而有很强的暗魄感应能力,极其适合修炼暗魄,反之,所有的光明武翎,便有着得天独厚的光魄天赋。
整个惘界的光魄与暗魄武者,羽族占绝大部分,因为每个武翎都懂得暗魄或者光魄的武学,而至于羽族武翎对于其他种类魄的感应领悟的天资,那就和其他种族没什么差别了。
但是,也有例外。
例如阿名,他是墨翎,但是,他从降生开始,便对暗魄没有丝毫的感应,但从他拥有武魄来看,他倒算得上是个武者,一个不通暗魄的黑暗武翎,十分特殊。
虽说是羽族异类,但毕竟这种例子还是有一些的,有些与他族通婚之后所诞生的子嗣也有这种情况发生,而即便阿名的父母都是羽族,但从过往而言,阿名本也不会有什么事,毕竟古来太久远,谁又能肯定阿名父母的两支脉络里不曾有过他族的血呢,同类例子亦是不只这一桩。
但世事无常就在此时明证。
加之某些无法抵抗的因素,本就是羽族异类的阿名被视为不详,需要被清除。
但是他的父母不忍心,于是他们瞒过了族人,偷偷把他交给了地原无始人族(源族)的一对夫妻。
他的养父母很草率地给他起名字。
“什么名字好呢?名字名字……不如就叫‘阿名’好了。”
阿名的养父母都是普通人,几十年后,他们相继去世了。
……
那天,一位晒太阳的老婆婆与同样晒着太阳打瞌睡的阿名说话。
“天上真好啊,那么高,那上面的人一定美得跟神仙似的。”
“阿婆啊,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去过好多次呢,也不过就是吃的穿的住的和咱们地面上的不一样而已,我去过好几次呢,那上面的人跟咱模样儿没什么区别!”
“呵呵。”老婆婆笑了,露出仅剩的三颗牙齿,“你真的去过?我们阿名也是武者了呢,会飞呢,哎对了!你父母呢?我怎么觉得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们了,都忘了他们的模样,哎,真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呢。”
“阿婆……其实你不应该叫我阿名,你应该叫我‘名哥’。”
“阿名啊,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村长没少打你吧?阿婆可不笨,我要真的该叫你名哥,你为什么还要叫我阿婆呢?”
阿名愣住了。
那一年,阿名一百八十岁,而那老婆婆八十岁。
老婆婆出生的时候,阿名的父母已经去世几十年了,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样子。
而至于那村长,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对阿名哪怕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更别说什么打了。
老婆婆看来真的老了,都糊涂了。
阿名亲眼看着老婆婆从一个小女孩儿长成漂亮的姑娘,再长成现在这干枯如村口的老树的样子。
可他却还是少年的模样,头脑依旧清醒。
“唉!”阿名痛苦地叹气。
真可怕,这世界太不正常了!
被遗忘的感觉从他的心底生出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这里是一个靠近北方蛮荒的边缘小国里的边缘小村落。
这里太偏僻落后了,除了每年给一位来自某个小城的落拓税务官牵走一头猪或者两只羊以外,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可能那位醉生梦死的君王都不知道自己的统治下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的人们只知道武者是神圣的,而不知道在外界,弱小的武者被强大的武者随手杀掉都和吃饭喝水没区别。
他们也只知道一个武者,那就是阿名,因为他会飞,因为他不老,因为他很多次为村子驱逐猛兽,又在荒年为村子找来食物。
村人全都对他报以神明般的尊敬……
是啊,多少老人曾被他抱过,那时候,他们甚至还不会说话,而如今,他们中已有许多,尘归尘矣。
“因为,我想跟你们一样……”
一如他只喜欢村人们称呼自己“阿名”。
……
“阿婆啊,你想不想看看天上的人?”
“想啊,做梦都想。”
“阿婆,来!我背你,去天上!”
“天上”老婆婆低头喃喃,像个害羞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女孩儿。
阿名笑了,像个饱经沧桑的老爷爷。
宽大的黑翼缓缓张开。
“看呐!”有村民看见,“武者才会有的翅膀啊,我小时候就见过一次!”
大家都知道,阿名是武者,阿名会飞。
就像他们知道天上有人居住,却可能不知多久之后才会再多知道一点儿,那就是有的武者是不用翅膀也能飞翔的,比如天族。
而天族和羽族的惘界皆知的故事,不知道还要过多久他们才能知道,更难说这个村子会不会传承到于他们而言那样遥远的未来
他们还知道,阿名已经很久不曾飞翔。
生而至今,阿名飞翔的次数很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飞到哪儿,而且他也不觉得飞是多么有趣的事。
最重要的是,在他九岁第一次展翼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也许终将离开这里,只是他自己不肯承认罢了,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来历,包括为什么被抛弃,因为他的父母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关于他来龙去脉的简洁印记,展翼之时,印记便会解开。
而在他第一次飞上天空的时候,就差点儿被天族杀死,因为他的翅膀,以及跟天族精神力一样独特的羽族气息。
他害怕被抛弃,他更害怕自己哪天会不得不抛弃这里——这样古怪的念头时常浮现在脑海里。
他知道的,这方世界太大了。
他不想飞,只想与这里最近。
他爱这里。
从天上下来后,老婆婆苦恼了。
“天上也没那么好啊,太高了,让人害怕,还那样的冷……”
很多时候,一直期望的东西一旦到手,你会发现,其实你并没有多么喜欢它。
阿名很失落,很难过,却并非因为她没有因飞翔而开心。
两年后,老婆婆死了,没有儿女来给她送葬,因为她一生都没有结婚。
阿名亲手葬了她。
阿名忘了自己是哪一刻开始,把对白小纯的称呼从阿纯到阿婆,也许是当他看到她脸上爬满了不少的皱纹并且记性渐渐变坏的时候吧。
村里人都知道她脑袋可能有问题,因为她竟敢奢求阿名,还疯魔到一辈子都没嫁人。
阿名可是高高在上的武者,也是一个村野丫头该觊觎的么?
……
那一日,温暖的阳光下,老婆婆与阿名说着平平淡淡的话,又如往常般睡了过去。
阿名看着斜阳落去,如往常般轻轻说“阿纯,醒醒,该回家了。”
他也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
他想起很多年之前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编好了藤戒指找他。
“名哥!你娶了我吧。”
“你要嫁的,不是我啊。”阿名接过戒指,却拒绝了。
阿名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却没有呜咽出一声。
又一个相熟的人永远离开了。
思绪模糊成了一片沼泽,让他越陷越深。
他在她的的墓碑上放下了一枚干枯的藤戒。
阿名终于嚎啕大哭。
哭累了,阿名就躺在她的墓前睡着了。
阿名一睡就是三天。
而且醒来后,他还想睡。
大概,他嗜睡的习惯就源自于此。
他害怕这个怪异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脑子也有问题。
因为他心里知道,怪异的,其实是自己。
这世界那么大,在外面,一切正常。
也许,他害怕的是孤独。
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想看着一个又一个认识的人从生到死,他想。
物是人非,而他,却还是那少年的模样,一个一百八十二岁的少年。
阿名把居住了一百八十二年,修缮过七次的养父母留给他的小屋锁了起来。
村人都知道他要走了,一起来送他。
“我爷爷说过的,这里太小,阿名应该成为大英雄,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有人说。
阿名没有拿他们为他准备的东西——大多是吃的。
有孩子大着胆子问阿名,能不能带他飞一次。
已经有很久不曾有人这样问。
因为阿名说过的,他不想带任何人飞,也就没人敢再问。
可两年前,他食言了。
“不能。”阿名摇摇头,“因为你不能飞。”
阿名已经不想再深刻体会“与众不同”。
飞翔,是可以飞翔的人的事。
那孩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大人揪住了耳朵,只能惨叫起来。
“正因为不能飞,所以才求你嘛,阿名!”另一个孩子痴痴地看着他。
阿名笑了,满脸悲伤,“正因为能飞……可我,又该去求谁呢?”
……
“我要到哪儿去呢?”
阿名迷茫了。
他想了好久,终于得到了答案。
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在一个地方停留。
或许,这就是羽翼的含义。
……
就在他离开后的第一天,他掌控了暗魄,以及光魄。
他甚至可以随意变幻自己羽翼的颜色,或黑或白,或一黑一白。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就是暗魄与光魄,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的黑色羽翼可以变白,却能模糊猜想到,因为父母给他留下的印记告诉他,黑暗武翎绝对会有暗魄,可他没有,所以他是异类,是不详,是要被杀掉的。
直觉敏锐的他,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必须要小心。
他只展现出黑翼暗魄,果然,没人觉得他奇怪。
获取知识的途径太多,何况只是人尽皆知的基础,于是他很快便知道,不会有黑暗武翎能修出光魄,光明武翎也不可能拥有暗魄。
他明白了,自己恐怕是异类中的异类。
本就对羽族毫无归属感的他,彻底断了“故乡”的心思。
在他心里,故乡,就是那个小村子。
却再也不想回到故乡。
再后来,他知道,像自己这般光暗共生的羽族虽然没有,但不会暗魄的黑暗武翎或者不会光魄的光明武翎,还是有的,而且并不被残忍对待,他就明白,自己当初被遗弃的原因,恐怕也不简单。
却没有一探究竟的心思。
……
这一天,名寐饮寒起床起得很早。
因为今天是新人入宫的日子,吵吵嚷嚷的,哪怕是荣获睡神称号的他也实在是睡不着了。
穿好衣服,别好宫徽,挂好佩剑,双眼依旧无神地耷拉着,一步三晃地出门,反手熟练地锁门——因为他永远是最后一个出门。
……
“未来伟大剑者难道要天天锁门?”
“你不锁我们锁啊,那还不得把你也锁上?”
“也是啊,又不允许跳窗。”
“得了吧,你都被宫主特赦不用上课了,还真纠结锁门这种事?别拿咱们几个寻开心了好不好?”
“没有没有。”阿名摆手讪笑。
……
有那么一次,他由于太能睡,宿舍着火了他都照样睡得死猪似的,而且名寐饮寒只要一睡着,睡前姿势可以一直保持到他睡醒而不改变分毫,并且他睡觉绝对不打呼噜,无声无息。
他是个不论睡着醒着都没什么活力的家伙,醒着的时候,无精打采的跟快死了似的,睡着的时候,那就和死了没太大区别。
还有一次是他在宿舍睡觉,来了小偷儿都不知道,而且小偷也是直接把他当死人对待,结果宿舍除了他和床板,别的都没了
某个平素就看不惯名寐饮寒不求上进的死样子的老师借着那次偷盗事件结结实实把他阴阳怪气了一番。
“东西没了是小事,关键是我还以为小寒同学死……哦不对,应该是出事情了呢,不过还好名寐饮寒同学依然活蹦乱——哦不对,应该是还好咱们名寐饮寒同学依然好好活着呢,不过这件事再一次印证了名寐饮寒同学果然不愧名寐之名照我说,该把他安排在蔚山顶上去住,这样名寐饮寒的饮寒俩字也就有了出处了。”
……
神羽夜的宫门前跟菜市场似的,乱得不行,有贵族学生频频皱眉,也有平民学生安之若素。
名寐饮寒行尸走肉般在临近校门口的一条林荫道上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走来走去晃悠着,眼睛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好像都是相同的景象,都是那样的了无趣味不能让他觉得有半点意思。
很多办理好了入宫事宜的新人都把目光射向名寐饮寒——都说神羽夜是境宫之下有数的大学宫,人才济济,怎么这个家伙看上去就跟个智障似的?他在那儿转悠什么呢?
许多宫中在学的学生也都看着他谈笑不止,甚至指指点点的为新来的师弟师妹们介绍这位奇人。
然而名寐饮寒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对周遭情况什么也没心思在意。
“小寒,你这样子,可不是作为一个学长应有的表现啊,你看那么多新人都在看着呢。”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表现?拜托,琳儿学姐,我已经表现的很好啦,其实我很想直接躺在这儿就开睡,但我没有!而且还专程出来迎接这群小鸟儿一样吱哇乱叫活泼可爱的新人们,而且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明白,他们的小寒学长能够在这个时间起床散步,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事,全托他们的福呀。”
苏琳儿无语凝噎,下意识抬头瞅了瞅高挂的太阳,温暖洒满了她明洁清丽的脸庞。
这臭小子,言下之意,是在说被吵到了?!
她无奈看了看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的名寐饮寒,咬咬牙,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不管你了!”
“管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呗……真是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名寐饮寒嘟哝着。
苏琳儿听得一清二楚,猛然回头瞪他一眼,冷哼一声,忍着怒气离开了。
她很想揍他一顿,可打不过,而就算他站着不动,以她的力量,也很难打痛他。
也只有在五年一次的宫武会上,她才能见到一个剑同意行潇洒绝伦的名寐饮寒。
自身够强,宫主垂青,且不争不闹,所以整座神羽夜宫多有笑话他的,却没有敢针对他的。
……
他有时候会在夜晚突然醒来,不是由于噩梦什么的,而是一种很空洞的醒来,而且会清醒的不像他。
也许是每天都睡得太饱了?他想。
醒来后,他会轻悄悄地起身,裹好被子坐在木质的床板上,他看看周围熟睡的室友,总是生出被遗忘的感觉,一如曾经。
就像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睡觉一样,就像他同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忽然醒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
然后他就会想想自己是不是要做点儿什么,但他发现除了与窗外那钩残月对视外,别无他事可做。
然后他就会看着残月想想自己明天要做点儿什么。
然后他同样不知道自己明天要做什么,于是,明日依旧。
……
漆黑如墨的羽翼张开,一纵入天,暗魄激荡,排开重云。
蔚山之顶。
他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一弯残月很大很大,他能看清楚月上的伤疤纵横,好像他离月只有一步之遥,伸手就能摸到。
可是他知道那是摸不到的。
可他还是伸出手去。
他笑了,抱着胳膊,有点冷。
……
神羽夜宫的创建,是除星族之外的八族为了纪念一位伟大的羽族天谓武者,其名一束夜,天谓枷日,所以神羽夜宫也被称作枷日宫,一束夜在星祸纪中诛星无数,有“夜吞星”的美誉,只是他未能见到星祸的结束,就不幸阵亡于神羽夜宫所在的这片大地,乃为整个星祸纪八族阵亡者中的最强,其武力与战绩,被认为仅次于开创了清世纪的清亦溟与剑不世。
相传他在最后一战中几乎被对手打的粉碎,仅剩一只握剑的断臂,还在高傲地迎着腥风,而插地三分的长剑上,钉着两位星灵的头颅。
八族阵亡的其他天谓武者,亦悉数树碑于神羽夜宫中,与一束夜同受八族敬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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