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柰城鉴灵的那一天,林祀风找到了简弥,那时候她的父母也还健在。
他兴致高涨地对她说“小弥!我们一起去柰城鉴灵怎么样?说不定我们也可以成为灵师呢!”
简弥绞着手,红润的小脸蛋上写满为难又向往。
“这几天我出不去,新捕获的那条大蛇的毒囊很不好炼药,还有好多骨头要磨成箭,我得在家帮忙。”
林祀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啊,真是好大一条蛇呢!”
他见过的,就在前几天的夜里。
当时他睡不着,就在外面吹着凉风看深邃黑暗的天空发呆,幻想着过几日之后,自己也要去柰城,面对那项鉴灵的庄严时刻,如果运气好,真的被鉴定为有灵潜,那可就太妙了!
灵师啊,尊贵而强大,且不说一生受普通人尊敬而彻底与底层诀别,就是最粗野的打猎,都能轻而易举不用任何陷阱武器单纯靠力量杀死一头比壮年大汉还要强壮敏捷的山狼。
想着想着他就傻笑起来。
就这么一通心满意足的幻想之后,他准备回屋睡觉,可夜色中,他看到简弥和她的父母赶着那两头老莽牛,连人带牛合力从山中拖回来一条庞然大物。
近了,他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条足有十丈的大蟒,那蟒的每一块鳞片足有拳头那么大,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幽光,它的躯体划过岩石的时候,会带出细小的的火花和类似金属铁器的摩擦声,而它的眼睛似乎还睁着,隐约透露出猩红的微光。
可把林祀风吓了一跳。
“简叔,这么大的蛇,该生出灵力了吧?”他跑过去,围着大蛇转了好几圈儿,左瞧瞧右看看,惊疑不定。
粗糙的山中汉子撇撇嘴,“当然不是,要是的话,我们就回不来啦,运气好,大概也是这条只是种类普通的蛇,就是活得久了,空有大个子而已。”
六岁的小简弥也笑,并且尽力承担着一部分重量,巨大的蛇衬得她更加小巧玲珑,“捉它费了好大的劲呢!”
林祀风用力点头,“是啊是啊,太大了!”好像他也参与了这条蛇的捕猎似的。
第二天,整个小村子都飘荡着蛇肉香,老老少少的村民们都围在了简弥家,享受着昨夜那条大蟒的鲜肉,一时间欢声笑语,过节一般。
有孤寡老人一边细嚼慢咽着蛇肉,一边眯眼回味着过去“真像有了灵力的蛇——几十年前我吃过一次的。”
“许是也快有灵力了吧,真是好运气!”简父呵呵笑着,又从大锅中捞出一块儿吃得喷香。
“嗯,应该是这样。”老人附和着,然后吃得速度就快了不少,“好东西啊!也不知道还能吃几次了,哦——简丫头,再给我盛一块儿!”
简弥就应声而起,接过了他手中斑驳的粗瓷大碗,同时不忘说一句“您慢着点儿,多呢!”
“哈哈哈。”老人笑的时候,露出仅剩的三颗牙齿,如果不是蛇肉软而不散入口即化,他恐怕一嘴都吃不下,“穷惯了,有什么好吃的,就等不及啊!”
“那就吃,今儿个咱们吃个够,以后再有,再吃!”
昨夜就已经从震惊中平复下来的林祀风终于开始觉得事有蹊跷,按理说如此大蛇,正常情况下,十几条壮汉都不一定能搞定,但全程几乎没一个人问这条大蛇究竟是怎样以区区三人之力杀死的。
大概蛇肉太美味,村人太开心,而忽略掉了这个问题吧,他想。
林祀风不知道的是,大人们心里其实已有定论,简家是十来年前才迁居到这儿的,具体底细不明,谁也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最开始虽然有人问,但他们也只回答说是很远的地方。
但通过他们能捕猎如此大蛇并毫发无损这件事,就能知道其人不同寻常,但人家不说,村人心里有疑却也知道不该问,有本事的人,谁会窝在这样的小村子呢?
大概是有什么难处吧。
总之,十年下来,简家三口一向待人和和气气,从没跟村人红过脸,久而久之,没人再想去刨根问底,早就承认了他们是这个村子的组成部分。
所以这次也不例外,有些事,不该问,问了通常就要出事。
——
鉴灵的结果没了。
尽管已经被父亲开导过了,尽管在柰城玩儿得挺开心,不仅吃到了美味的菜式,还买了几只会唱歌的小瓷鸟,尽管小村子几十年都没出过一个灵师,但林祀风还是忍受不了一位位善良村人的询问或玩笑。
“小风,怎么样啊?”
“嘿!我以后是不是该管你叫灵师大人啦?”
……
很快的,他就从开始的面带笑容一一回应,变成了失魂落魄充耳不闻,过度渴望招致过度失望。
他父亲就替他作答“运气不好呢,哎!不过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要我说,什么灵师不灵师的,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就好了嘛!”
村人们无不点头称是。
林祀风找到了简弥。
村外的荒山中,他大声对她宣布“没啦!我没有灵潜!我成不了灵师!”声音里除了无奈,还有愤怒。
简弥安慰他,“小事嘛,没什么大不了。”
林祀风恨恨地嚷“不是小事!想起那鉴灵师的眼神我就火大!”
他凶恶的眼神吓得简弥心脏仿佛都有短暂的停止跳动,她哦哦着低头看自己的脚。
他开始狠狠地踢身边的一株小树,树干剧烈震荡着,碧绿的树叶哗啦啦的落。
他一边踢一边愤怒地骂着“苍天不公!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灵师,为什么我生来就要做普通人?不公平,不公平!这个可恨的世界,那么多人那么努力,却抵不过与生俱来不通过任何努力就能得到的灵力血脉,努力有什么用?凭什么?凭什么啊!说什么皇天后土,就是该死的偏心,灵师这种东西也都该死,他们坏了公平!”
简弥不敢出声,就只是静静地候在他身后,默默听着林祀风的恶言恶语。
就这样,直到那棵小树被踢得咔嚓一声断掉,林祀风也累了。
他噗通一下跌坐在地,大口喘气,眼神绝望,豆大汗珠落入石头上泥土中。
又有毫无预兆的哇的一声——六岁的林祀风哭了。
简弥走过去,蹲下,紧紧地抱住了他,她感觉到他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
她不知道怎么劝说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祀风,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天上的云变换了无数模样,风过了一阵又一阵,林祀风终于平静下来。
他抹了抹脸,眼睛红红的。
“过几天,你也要去柰城鉴灵了吧?”
简弥愣了愣,笑着说“祀风你都不是灵师,我就更不用说了。”
林祀风叹口气,像个垂垂老矣的枯朽老人。
“去吧,总要去一趟,万一你是呢?是吧……”他的神色一点点沉寂下去,仿佛太阳缓缓沉没,夜晚慢慢把天地一切吞噬埋葬,失去了一切神采。
简弥只好点头。
林祀风又是一声长叹,“回去了。”
——
简弥跟着她的父亲去柰城鉴灵了,这导致林祀风整整一天魂不守舍,饭都吃不下了。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简弥真的不幸是个灵师,那以后,我和她就会越来越远了。
他认为,一个普通人,是不配跟灵师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相提并论的,而灵师,也绝不应和普通人混为一谈。
就算退一步说,简弥还乐意跟他一起玩,他自己也是不愿意的,现在的他,听到有关“灵师”的字眼就烦躁生气,更别说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灵师放在他面前了,他得气死。
他承认自己在灵师这个问题上确实不够心胸开阔,但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道坎,他就是过不去。
他的父亲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并且明白来由,便安慰他说“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知道这其实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生活还是好的,不要因为一件小事过不去。”
林祀风嘴上说着“我会忘记这件事的”,并且也确实很努力地告诉自己不应怪罪天生,一切都是正常的,不怨怼不嫉妒,做好自己,开心的生活就好了,可他心里却翻来覆去还是经常浮现那三个字凭什么?
不论如何,“灵师”这颗魔种算是在他心里扎下了,哪怕有朝一日他能彻底淡化这件事,也依然会在听到或者见到任何和灵师相关的事情的时候而心生或多或少的不快。
这其实也是所有人的通病,真正无欲无求的人,是不存在的,只有那种能尽量遏制过度**的人。
所以没有绝对的快乐和悲伤,神明也不过是生灵的高等形式,也有其生灵本质的无奈和欲求,也所以,本质上一切生灵还是没有高低之分的。
生而有灵,就是生灵,灵者,智慧和认知,而“灵”的代价,是束缚,束缚造成伤害。
没有真无欲,只有真死亡,只有真正死亡,才能真正解脱。
无灵者真无碍,死亡者真无伤。
什么是欲?活着就是欲。
林祀风,只是个普通生灵,他的愤怒怨恨,都是生“灵”本质的一般体现。
只要他活着,便是魔种不灭,只能尽量压制。
每个生灵,都背负着魔种之恶,某些情况下被彻底激发,就成了或大或小的灾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