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心急如焚的汪东锋终于赶到了朵泉县人民医院。
汪东春看向汪东锋,眼神里充满忧伤,小声对汪东锋说:“大哥,你回来了。”
汪东锋朝汪东春和汪东铭点点头,来到父亲的病床前。
父亲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棉被盖到胸部,左手背上扎着滴流,右手搭在护栏上。
汪东锋坐在病床边的圆凳上,握住父亲的右手,身体靠近父亲,轻轻喊了一声:“爸。”
王景坤慢慢睁开眼,抓紧汪东锋的手,气喘吁吁地着说:“又回来干啥呀?”王景坤的身体越来越差,近一年来,每次病重住院,都是在生死边缘上游走。汪东锋每次都会以最快的时间赶回朵泉,当看到汪东锋出现在病房时,王景坤都说着同样的话。
“爸,现在火车多,回来特别方便,快车不到四个小时就到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面部表情,汪东锋都表现得很轻松。
汪景坤用力握了一下汪东锋的手:“我没啥事,你明天就回去吧。”又劝说汪东铭:“你明天也回去,我过两天就出院回家。”
汪东锋安抚王景坤:“爸,你明天好转了,我和东铭就回去。”
汪景坤只说了两句话,呼吸声明显加重。汪东锋站起来,把父亲的右手放进棉被里,往上拽了拽棉被,心疼地劝说父亲:“爸,你先不要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会儿,等你打完滴流,感觉舒服点儿,咱们再说话。”
汪景坤不再跟汪东锋说话,闭上眼睛休息。汪东锋站在病床前,焦急地看着父亲,直到父亲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汪东锋才去找值班医生了解情况。
“你父亲的病都是陈年疾病,已经非常严重,身体也很虚弱,所有的治疗手段都用上了,但是你放心,病人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你明天问主任。”值班医生简单扼要地讲述了王景坤的病情。
汪东锋回到病房,跟汪东春商量:“具体的治疗方案,需要明天问主任。你回家吧,今天晚上我和东铭在这,明天上午你正常上班,我找主任了解治疗方案,中午的时候,咱们碰个头。”
汪东春答应:“大哥,那我先回家了,明天中午过来。”
汪东锋叮嘱汪东春:“路上注意安全。”
“哦。”汪东春答应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王景坤的病房里有六张病床,住满了病人,每个病人都有一到两个家属陪护,不时有人进出病房,病房一时半会还清净不下来。汪东锋把圆凳放在王景坤的床尾,和汪东铭一起把护理床打开,放在王景坤的病床旁边,让汪东铭先休息,自己坐在圆凳上,凝视着父亲。
王景坤闭着眼睛,呼吸还是有些急促,似乎是睡着了。汪东锋从父亲的言谈和表情中,能判断出,父亲已经清楚自己病情的严重程度,只是兄妹几个人都不跟父亲讨论父亲的病情,父亲也不问及此事。王景坤的脸抽动一下,双唇用力闭在一起,好半天才恢复正常。汪东锋的心抽搐了一下,无助地看着王景坤,眼神中流露出深深地自责。
病痛正在折磨着父亲,父亲在坚强地扛着,自己却不能替父亲减轻疼痛。心电监护仪上的实时监测数值虽然在正常范围之内,但是父亲的病情已经到了非常紧急的地步。疾病把父亲折磨得眼窝塌陷,凸起的锁骨硬生生地把宽大病号服的前领两侧顶了起来,体重已不足一百二十斤。在汪东锋儿时的记忆里,父亲高大强壮,身高一米八,体重有一百七十斤,左手握紧凿子,右手举起锤子,每一锤下去,左手上的石粉都被震掉,飘起的石粉重新落在左手上,在石粉的掉落和飘起间,一块石头逐渐有了石槽的模样。
汪东锋擦了一下雾蒙蒙的眼睛,盯着滴流瓶里的液体和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值。
第二天早晨,内一科的李主任带队查房,护理病人的家属都被请出了病房,汪东锋和汪东铭在电梯间等着查房结束。
“东锋。”刘铁涛来到了汪东锋身边。
汪东锋看着刘铁涛说:“铁涛,这么早就过来了。”
刘铁涛告诉汪东锋:“在单位开了个早会,开完早会我就过来了。”
刘铁涛是汪东峰的高中同学,高三那年两人是同桌。刘铁涛在朵泉县政府办公室工作,给主管文教卫生的宁副县长当秘书。刘铁涛只要知道汪东锋回来,一定盛情接待,而汪东锋回朵泉,却从不主动告诉在朵泉工作的同学,刘铁涛有时候也会知道,汪东锋回朵泉的行程。汪东春的丈夫在朵泉县统计局工作,也在县政府大院里办公,跟刘铁涛经常碰面。昨天两个人又碰面了,刘铁涛得知汪景坤再次住院,晚上下班后到医院探望了汪景坤。
李主任查完房,跟几个医生一起进了医生办公室,汪东锋和刘铁涛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等候。
“李主任,您好,我是二十六床汪景坤的家属。”李主任出来后,汪东锋紧跟在李主任的身边。
李主任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进来吧。”
汪东锋和刘铁涛一前一后跟着李主任进了主任办公室。
李主任坐在办公桌前,低头打开抽屉,拿出一张便签纸看了一眼,抬起头对汪东锋说:“今天上午有个患者出院,空出来一个单人病房,你们十一点能搬过去。院长给我打过电话了,有单人病房肯定先给你们。”
汪东锋扭头看向刘铁涛,刘铁涛正在客气地感谢李主任:“谢谢李主任,麻烦您了。”
汪东锋明白了,是刘铁涛找了院长,院长让李主任给父亲安排了单人病房。汪东锋也对李主任表示感谢:“谢谢李主任。”接着问李主任:“李主任,我父亲的病情怎么样?”
李主任问汪东锋:“你是患者的儿子,还是姑爷?”
汪东锋回答:“我是患者的儿子。”
刘铁涛跟着说:“我是患者的侄子。”
李主任对汪东锋和刘铁涛介绍汪景坤的病情:“患者在我们这住了几次院了,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次比以往都危险,虽然暂时稳定住了,但是并不乐观,时时刻刻有危险,需要长期住院。”
汪东锋心里一紧,十分担忧地问李主任:“李主任,我爸需要住多长时间?什么时候能出院?”
李主任说:“出不了院了,出院更危险。”
汪东锋瞬间懵了,痛苦无助的表情,绝望呆滞的眼神,嘴角无意识地抽搐几下,没发出声音,精神已经崩溃了。
刘铁涛试探着问李主任:“能在医院住多长时间啊?”
李主任说:“不好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都有可能。”
汪东锋不知道怎么离开的主任办公室,他只是精神恍惚地跟着刘铁涛走,刘铁涛往哪走,他便跟着往哪走,跟着刘铁涛走楼梯下楼,跟着刘铁涛出了住院楼,跟着刘铁涛来到住院楼旁边的一条小路。刘铁涛在小路边停下,汪东锋便蹲在小路边哭泣。汪东锋的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灰暗。
汪东锋虽然对父亲的病情做过最坏的打算,但是汪东锋的内心,却一直盼望父亲的病情能稳定住。而父亲每次病情危重住院,都能转危为安,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地出院,也给了全家人带来了希望。父亲这一次住院,汪东锋也期望跟前几次住院一样,父亲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能回家休养。残忍的病魔,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父亲的生命力,父亲只能在医院的病床上与病魔做最后的抗争,残酷的现实,扼杀了全家人的期盼和最后一点希望。汪东锋此时的哭泣,不是软弱,不是幽怨,是抗争,是不舍,是心痛,是心在流血。
许久,刘铁涛才把汪东锋拉了起来。汪东锋焦虑无助的眼神看着脚下,医生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在脑际,汪东锋无法接受这个无情的宣判,还在用抽泣来抗争。刘铁涛对汪东锋说:“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怎么跟你妹妹弟弟商量?怎么跟大婶说?”刘铁涛递给汪东锋一张面巾纸,继续提醒汪东锋:“医院旁边有家房屋中介,应该在医院附近租一套房子。”
汪东锋擦干眼泪,呼出一口长气:“你回去上班吧,我现在上楼,有事我给你打电话。”汪东锋先转身往回走了。
刘铁涛看着汪东锋的背影,一种无力感涌遍全身。自己没有能力帮助这位同学、挚友、兄弟了,这个惊天霹雳需要汪东锋用头去硬接,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杯苦酒,每喝一滴都如鲠在喉,汪东锋也要一滴一滴地喝下去,用一年、两年、甚至是一生把这杯苦酒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