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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兄弟
    金法敏虽然明知道刘仁轨这番话用意颇深,但心中还是不由得生出一股异样来。原来金法敏之父金春秋乃是新罗不世出的英才,他本为王室旁枝,依照当时新罗的骨品制,只是“真骨”(即第二等级),并无权继承王位。但此人不但才略出众,而且心胸宽广,格局极大,在花郎徒时便与金庾信等人结好,其后又屡立功勋,乘着新罗王室内乱,逐渐控制了朝政。

    当时朝鲜半岛处于三国纷争的局面,新罗在控制了汉江流域后,高句丽与百济已经不再接壤,于是无形之中新罗就成为了百济与高句丽共同的敌人,加上新罗曾经吞并日本大和王朝在朝鲜半岛的据点任那。于是百济便逐渐与高句丽与大和交好,形成了一个以百济国为核心的反新罗包围网,新罗隐然有亡国灭种之忧。

    因此金春秋便于公元648年携子金仁问出使大唐,以百济阻挡新罗朝贡大唐为借口,恳请大唐出兵征讨百济,次年金春秋回国时,留下金仁问为天子宿卫(即人质),回国后全面推行唐制,在外交上全面倒向大唐,数年后新罗真德女王去世,具有王位继承权的“圣骨”已经无人,金春秋也顺理成章的登基为王。

    而这些年金仁问往返于新罗与大唐之间,最终促成了公元660年唐出动十万大军渡海伐百济,一举消灭了百济这个百年宿敌,从根本上瓦解了反新罗包围网。对于新罗国上下,第一大功臣是制定联唐灭百济这一宏伟战略的金春秋,功劳第二的便是这一战略的具体执行者金仁问。如今金春秋久病卧床不起,大位距离金法敏只有一步之遥,突然听到唐人使臣拼命夸奖自己那个功勋卓著,文武双全的弟弟,金法敏心中的滋味当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之。他思忖了片刻,挤出了一句话来:“天恩深重,舍弟杀身难报!”

    “呵呵呵!”刘仁轨笑了起来:“也不瞒殿下,在下此番来是给令弟打前站的,临行前天子曾下口诏,若是明年还不能平定百济乱贼,便以令弟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统领大唐、新罗二国之兵,镇抚海东之事!”

    听到刘仁轨这番话,金法敏脸色大变,也难怪他如此惊骇,原来上次唐军渡海灭百济,担任神丘道行军大总管的便是苏定方,而副总管便是金仁问。当初出兵前金庾信就曾叮嘱过自己:金仁问虽然是骨肉兄弟,但在唐国已经十余年,心意难测。要提防唐军灭百济之后,立金仁问为傀儡,反手把新罗也给灭了来个假道伐虢,一石二鸟。果然唐军灭百济后,便与新罗军起了冲突,若非随后百济形势不稳,苏定方又急着回国指挥对高句丽的战事,只怕两边就打起来了。

    金法敏外表恭顺,内实戒备,好不容易才应付过去。而如果刘仁轨所言属实,那他虽为兄长,继承顺位在金仁问之前,但金春秋继位本来凭的就不是血统礼法,而是结好大唐改革内政的功绩,而若论功绩,金法敏拍马都追不上金仁问,弟弟又有大唐这样的强力外援。这般看来,即便有金庾信这种大佬支持,这场兄弟之争最后的胜利者也多半是金仁问。

    “天使所有不知,在下虽在海东,但对上国的一番拳拳之心,却也不亚于舍弟!”

    “那殿下的意思是?”

    “天使请放心,我一定会全力在父王、大将军面前劝说,促成出兵平百济之乱之事的!”金法敏拍着自己胸脯,沉声道。

    “那就有劳殿下了!”刘仁轨笑道。

    新罗京城金城(今韩国庆尚北道庆州市)。

    “父王现在如何,我要立刻见他!”金法敏将缰绳和马鞭交给侍卫,向王宫总管问道。

    “陛下刚刚吃了药,正在休息!”总管恭谨的低下头:“大将军吩咐,您一回来就让我带您去他那儿!”

    “好!”金法敏在总管的引领下登上阶梯,穿过庭院,四边都是坚固的花岗岩墙壁,上面是华丽繁复的壁画,那是描绘新罗历代“花郎”们的英勇事迹的,在内门的右侧工匠们正在描绘的正是金仁问正率领军队踏入泗沘城门的画像,这让金法敏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

    “大将军就在上面!”总管在螺旋楼梯前停下脚步。上面便是王宫最高的一层,在那儿的阳台上金春秋可以将自己的王宫、京城乃至城外山顶历代新罗国王的陵墓尽收眼底,这也是金春秋最喜欢的地方。当他生病之后,就将自己的床搬到了上面,每当天气好的时候,他就会让侍从把自己的床搬到阳台上,晒晒太阳,观看风景。

    “岳父!”金法敏向书桌后的老人躬身道。

    “你回来了!”金庾信从书桌后站起身来,张开了自己的双臂,迎了上来,年轻的时候他高大魁梧,现在虽然已是暮年,但腰杆依旧停的笔直,就像门旁兵器架上的长枪。

    “怎么样?唐国的使臣好打交道?”金庾信与自己的女婿拥抱了一下,松开手问道:“这次又勒索什么贿赂了?”

    “没有!”金法敏摇了摇头:“不过更麻烦,他催促我们出兵征讨百济,救援泗沘城中的唐军!如果我们拒绝,唐国就会派金仁问来指挥两队,征讨百济!”

    “哈哈哈哈!”

    金庾信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宏亮的笑声在走廊中回荡,几分钟后他才停了下来:“这个唐国使臣还挺会虚张声势的嘛!”

    “虚张声势?您是说他在撒谎?”

    “不一定是他在撒谎,也有可能是唐国天子的计谋!”金庾信笑道:“唐国天子是绝不会派金仁问这样一个异国人来指挥本队的!”

    “可是唐国明明军中有不少番将呀?”

    “那不一样!那些番将要么本国已经被唐国吞并,要么就是指挥与本国无关的战事,金仁问可不是这样?”

    “那,那如果父王驾崩之后,唐国天子会不会借机立他为新罗王呢?”

    听到这里,金庾信总算明白了为何素来沉稳的女婿今天为何这么沉不住气,原来是关心则乱。他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仁问在唐国天子手中的确是一件可以致我等死命的利器,不可不防!这样吧,你待会进去后,就对陛下说仁寿在外奔走十余年,功勋卓著,你于心不忍,请求让他回新罗,你去唐国做人质!”

    “啊?这可以吗?”金法敏愣住了。

    “当然可以!”金庾信拍了拍胸脯,笑道:“有我在你还有可什么担心的?”

    房门被推开了,金春秋的床被移到了床边,正倚在靠垫上看窗外的景色。年轻时曾经做过风月主(花郎的首领)的他身材高大,然而如今的他却似乎有些萎缩,全身的肌肉都融进了骨头里,脸颊削瘦,眼窝深陷,雪白的头发和胡子连成了一团,听到门开的声音,他转过头来,露出颤巍巍的笑容,细微的声音充满着痛苦:“你回来了?来,看看外边的景色,真美呀!”他摸索着想要握住儿子的手:“唐国的使臣怎么样”

    金法敏双膝跪下,握住父亲的手,这手从前很大,很有力,而如今却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松垮垮的包裹着骨头,松软无力:“唐国使臣要我们出兵征讨百济!”

    “呵呵!”金春秋笑了两声,就好像一只干瘪的箱子:“这些唐人总是这么着急,这么傲慢,就好像当初的隋人一样,看来他们没有从前人的失败中学到什么,上天会把灾祸降在他们头上的,那就是我们的机会,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不久前我们已经出兵了,但打了败仗,您也生病了,高句丽人和倭人的活动也很频繁,所以暂时我方无力出兵。”

    “很好,你回答的很好!”

    “但是唐国使臣说如果我国不肯立刻出兵,那就要让二弟来指挥唐国和我国的兵马,进攻百济!”

    “什么?”

    金法敏立刻感觉到父亲手指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手,从外表根本无法看出这样一个枯瘦的老人还有这样的力气。

    “唐人这是利用仁问来胁迫我们!”金庾信沉声道:“毕竟他也是你的儿子,也能继承新罗的王位!”

    “也是我的儿子!”金春秋喃喃自语,眼神有点飘忽。

    “唐人总是这样,外示宽仁,而内怀无餍之欲!眼下他们催促我们出兵,却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可以弹压百济的叛军,二来也可以消耗新罗的实力,以备将来!”

    “可毕竟我新罗上下皆已认唐国为主,如今他下令我出兵,彼顺我逆,如何应对?”

    “犬畏其主,而主踏其脚则啮之!况唐国与我新罗?”金庾信说到这里,向一旁的金法敏使了个眼色,金法敏赶忙跪倒在地,大声道:“父王,二弟这十余年来奔走于唐与新罗之间,于新罗有大功。孩儿愿前往唐国,以身替二弟为质。若唐人相逼,孩儿自杀便是,决不为新罗之害!”

    “法敏,你出去把几位“真骨”重臣都请来,我有话要与他们说!”

    大门刚在金法敏的背后合拢,金春秋就痛苦的蜷缩起来,惨叫道:“庾信,有猫在我的肚子里,用爪子抓我,日夜不停,这些畜生的爪子可真利呀,我的肠子都被它们抓碎了!这难道就是佛经里说的现世报吗?”

    “春秋,春秋,你莫要多想了!”没有第三者在场,金庾信也直呼老友的名字:“当初那些事情多半是我做的,若有报应也应该先落到我身上才是!”

    “不,不!”金春秋反手抓住老友的右手:“千万不可,我死后国中必然不稳,法敏他到底还年轻,外又有倭国、百济余党、高句丽和唐人虎视眈眈,若没有你镇守,只怕祖宗留下来数百年的基业会毁于一旦。佛祖在上,若有罪孽请尽归于弟子春秋一人,不可及于旁人,弟子宁可落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心甘情愿!”

    原来当初金春秋金庾信二人为了控制朝政,对许多政敌下了黑手,尤其是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圣骨”家族,即朴、昔、金三家王族的大宗都彻底断绝,是以真德女王死后,只有“真骨”资格的金春秋才能登基为王。这些事情在金春秋身强力壮的时候自然没什么,但眼下他痛苦难忍,性命危在旦夕之时,这些亏心之事,往日里读过的佛经也涌上心头。只是此人不愧为新罗不世出的英杰,哪怕已经疼的昏天黑地,内心深处那股执念还在。

    此时金法敏已经带着数人进来,都是新罗国中的重臣,金春秋强忍住腹部的剧痛,在儿子的帮助下坐起身来:“诸位,寡人请你们今日来是为了做个见证。唐人派来使节,要我新罗出兵协助其弹压百济叛军,以我儿法敏领花郎徒及其随众前往!”

    “遵旨!”众人齐声应道,这里金春秋是玩了个小花样,那花郎虽然是新罗青年贵族的精华,但其人数并不多,算上其随从也不过两三千人,耗用的国力不多,但唐人也无法指责新罗人不出力。

    “法敏,你将我的宝剑取来!”

    “是,父王!”金法敏绕过金春秋的床,将挂在墙上的那柄宝剑取下,回到父亲身旁跪下,将宝剑双手举过头顶,金春秋却不伸手去接:“谁让你给我了,把宝剑给你岳父!”

    “诸位!今日我便立法敏为太子,若有人敢在我死后争夺王位的,无论是谁都是逆国叛贼!庾信!”

    “臣在!”金庾信在床前跪下。

    “你与寡人相交数十年,虽非一母同胞但与兄弟无异,在寡人心中一直是以兄长视之!寡人死后,诸子皆托付与你,若有悖乱叛逆者,便以那宝剑诛之!”说到这里,金春秋话语已经是森寒入骨。室内众人都已经明白金春秋这番话表面上针对的是次子金仁问,实际上却是说给自己听的,金仁问若想在父亲死后争夺王位,首要之事便是在国中争取支持者,而金春秋把宝剑给金庾信,表面上是授权给金庾信杀金仁问;实际上却是告诉在场的众人只要你们敢于掺和,就是死路一条。毕竟金庾信的手段众人都是知道的,既然连金仁问都可以杀,杀其他人更是如割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