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好说!」对于金仁问的这番嘱托,王文佐倒是答应的毫无心理压力——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李治厚待金仁问就是对付新罗的一着暗棋,即使不考虑两人的私下情谊,在将来大唐也会出兵帮助金仁问登上新罗王位。更不要说王文佐自己未来对东北亚的经略计划中,新罗也是一个很重要棋子,金仁问的身份、才能都决定了他便是王位的不二人选。
「对了,今日我去宫中,听说了一件事情!」金仁问倒了两杯酒,递给王文佐一杯:「你还记得李素节吗?就是除夕那天晚上我俩与太子遇到那两位公主的兄长!他死了!」
「死了?」王文佐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将惊惶压下:「怎么死的?与前几天的暴乱有关?」
「嗯!」金仁问喝了口酒:「死在监狱里,据说是自杀,用腰带挂在栏杆上,然后——」他伸出手指在脖子上虚划了一下,吐出舌头:「这么看来,对于皇后陛下来说,这次暴乱还是一个清理掉碍眼东西的好机会!」
「仁寿兄的意思是皇后陛下是幕后主使人!」
「我可没这么说!」金仁问笑道:「这种事情那位陛下是绝对不会自己下令的,不管怎么说那李素节也是天子的亲生骨肉。不过现在处置这些事情的那官今年已经五十多了,才是个从六品下,平日里过得穷困潦倒,这辈子也没什么盼头了,可谓是日暮而图穷,故倒行而逆施,这种人想必为了升迁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吧?」
王文佐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揣摩金仁问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故意来敲打自己,他想了想之后问道:「帝王家事,也轮不到我这等小人物来关心,不过那两位公主会不会也被牵连进去?」
「呵呵呵!」金仁问笑道:「三郎你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个小人物了。你问那两位女殿下?她们现在已经削发出家了,去了头发,反倒保住了脑袋!真是因祸得福呀!」
「是呀,是呀!」王文佐小心的观察着金仁问的神色,确认对方并不知道方才两位公主跑来投靠自己的事情,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仁寿兄为何这么笃定?落发出家便是保住性命?」
「很简单,女人最大的武器是什么?你知道吗?」金仁问笑问道,不等王文佐回答,他就指了指自己的两腿之间:「就是这里,这就是女人最大的武器,这里能让男人为她流血卖命,还能生孩子。那两位女殿下身上流着李家的血,生下的孩子有着李家的血,这就是她们最大的武器,而她们一旦削发出家,就像犀牛没有角,黄蜂没有刺,反倒安全了!」
「那她们若是还俗了呢?」王文佐问道。
「还俗?这个问题问得好!」金仁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果她们还俗,那说明她们离死就不远了!」
平康坊,曹宅。
「你们两位今晚就住在这里,我睡外间!」小蛮笑道:「有点挤,不过没办法,现在太晚了,明天再调换房间!」
「不必了,这里就很好了!」李下玉赶忙道:「今日若无小蛮姐姐,我们姐妹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说到这里,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钗子来:「一点意思,还请姐姐收下!」
「你们这是做什么!」小蛮赶忙拒绝:「我帮你们是行侠仗义,若是收了你们的财物,岂不是做买卖呢?更不要说王司马也曾经帮过我不少,你们是他的亲戚,我帮你们也是应该,不要,不要!」
李下玉又送了几次,可小蛮态度坚决,始终不肯收下,李下玉没奈何,只得收回:「姐姐这等女中豪杰,真是生平仅见!若是我们也能学得一二便好了!」
「我这剑术都是从曹老师那儿学到的,你们若是想学,明日我替你们问问曹老师便是!」
李下玉话刚出口,便后悔了,她知道自己身份特殊,
若是让外人知道了,便会引来灭顶之灾,赶忙道:「小蛮姐,我毕竟是个女子,若是这么麻烦,就还是算了吧!」
「这倒是!你俩应该都是大家女儿,确实不太方便!」小蛮笑道:「对了,王司马说你们两个是他的亲戚,想必对他小时情况很了解吧,不如说来听听?」
「这个——」李下玉稍一犹豫,笑道:「我是王司马母亲那边的亲戚,已经出了五服,只是小时候见过一两次,对于他的情况也不知道多少!」
「母亲那边的亲戚?若是同辈那就是姑表之亲啦?」小蛮问道。
「算是吧!」李下玉被问的有些焦头烂额了,强笑道。
「那你与王司马是未婚夫妻吗?」小蛮突然问道。
噗!
李下玉刚拿起水杯,险些把手中的杯子摔落:「哪有这等事?小蛮姐为何这么说?」
「原来不是!」小蛮笑道:「我听你们唐人说姑表亲好做亲,你和王司马既然是姑表亲,又远来投奔他,多半是自小便定了亲的,否则他这把年纪又相貌堂堂却没结婚,岂不是奇怪的很?」
「确实不是!」李下玉连忙解释道:「倒是小蛮姐姐你莫非不是大唐人氏?」
「是呀,我是新罗人!自小被卖到长安来的,王司马回百济,正好带上我回故乡!」提到可以回到故乡,小蛮眉宇间便满是喜色。
夜已深,李下玉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件件事情在她的脑海中翻滚,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搅拌机,让她虽然疲惫之极,却无法入睡。
「姐姐!你睡了吗?」
耳边传来李素雯的声音,李下玉没有说话,右手轻轻的拍了两下妹妹的手臂,李素雯没有吭声,钻入姐姐的怀中,在那些无法入睡的寒夜,姐妹二人经常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姐姐,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李下玉没有说话,但李素雯知道姐姐在听,她低声道:「若是小蛮姐说的是真的,那就好了!」
「傻孩子!」李下玉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人家随便说句话,你就当真了!」
「为啥?姐姐你那么好看,又是——」
「素雯!」李下玉掩住妹妹的嘴:「忘掉这一切,你明白吗?如果我们想好好活下去,就要把过去的事情永远忘掉。记住,李下玉和李素雯已经死了,就死在大兴善寺的那个院子里,我和你现在就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靠着王司马的好心苟活着,明白吗?」
「可,可是我们——」李素雯眨巴着眼睛反驳道,
「没有什么可是的,生于帝王之家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如果阿娘没有入宫,嫁给天子,她不会这么早死,我和你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阿兄也不会这么早死!那是一种病,把好好的人变成疯子,变成恶鬼,我们的父亲、爷爷、祖爷爷们都得了这种病,都成了恶鬼,他们杀起自家骨肉来毫不犹豫。我们在掖庭宫时日日夜夜向菩萨祈祷,只求能脱离这修罗界,菩萨显灵让我们逃了出来,只求今生今世再也不入帝王家!」
李素雯被姐姐这番声色俱厉的话给吓住了,尽管她没从自己的皇家身份里得到什么好处,但内心深处她还是为自家的高贵血统而感到骄傲,而姐姐这番话却把她身上仅存的那点骄傲也要剥夺了去,这让她心中满是不情愿。
「那姐姐以后打算怎么办?」
「去百济?」
「去百济?」李素雯愣住了:「那,那可是好远呀!」
「远才好,越远越好!」李下玉道:「若是可以的话,我只想跑到天涯海角,到一个大唐的诏书到不了的地方!哪怕是做个织娘、卖酒女都好!」
「织娘,
卖酒女?」李素雯笑了起来:「姐姐,只怕王司马舍不得!」
「素雯,你休得胡言!」李下玉把妹妹推出怀抱:「王司马娶谁都有可能,唯独我们姐妹不可能!别忘了,他是大唐的官吏,怎么可能娶一个罪妇为妻!」
李下玉这番话就好像一盆冷水,泼在了李素雯的头上,正如她所说的,王文佐这个级别的官员,绝对不可能娶像李下玉、李素雯这样身份见不得光的女子。
看到妹妹满脸的失望,李下玉只觉得胸中一阵刺痛,她何尝不倾慕那个英武果敢的好男儿,只是残酷的命运早就教会了她,若是随意而行,不但会害了自己,还会害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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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
曹文宗推开房门,自从他五岁时,他的父亲将一把木剑交到他手中,无论风雨阴晴,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起床做早课。而今天他的腰间却没有操练的心绪。
「老师,你的脸色很不好!」伍小乙收起了兵器,担忧的看着曹文宗。
即使不照镜子,曹文宗也知道自己形容枯槁,估计眼旁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他昨晚一宿没合眼,根本睡不着。
「小乙,陪我出去散散步!」
「是!」伍小乙小心翼翼的答道,他能够感觉到老师繁重的心事,他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师徒二人出了坊门,沿着坊墙向西而去,这个时候街上已经能够看到一些行人,曹文宗一言不发,伍小乙也不敢说话,只是落后了老师半步,紧紧跟随。
「街上的人少了好多呀!」曹文宗感叹道。
「是呀!估计是因为朝廷征发的缘故!」伍小乙随口答道,旋即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老师!」
「对不起什么?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曹文宗笑道:「你知道吗?我这些徒弟里,能传我衣钵的只有你一人!」
伍小乙低下头去:「老师谬赞了,师弟们只是年纪比我小点,过几年就赶上来了!」
「呵呵,你又在哄我开心了!」曹文宗笑道:「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他们几个都是好孩子,但都及不上你。我当初把你赶出去一来是怕你惹祸,二来也是在剑术上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继续把你留在门下还是耽搁你了,说到底,剑术还是杀人技呀!」
「啊?」伍小乙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方才那番话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了?很奇怪吗?小乙,这些年来你杀了多少人?」曹文宗问道。
「这个——」伍小乙犹豫了一下:「少说也有两三百人!」
「杀了两三百人,只凭这一点你那些师弟就永远也赶不上你了!」曹文宗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总想着凭这身武艺剑术博取富贵,却忘记了归根结底,刀剑也好、双戟弓弩也罢,都是用来杀人的。我这身武艺不用来杀人,却拿来当贵人们取乐的玩意,岂不是舍本逐末了?」
「老师,您要跟那个王文佐去百济?」
「不错!」曹文宗点了点头,眼睛中闪现出一丝让人不敢直视的光:「我在长安这二十年,腰间剑锋已钝,早就该走了。我辈武人,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所杀,若是连杀人都不敢,变成供人玩赏的把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悲哀的呢?」
「若是老师要去,那我也去!」伍小乙沉声道。
「好,那你去联络一下人手,把恶少年中那些善射习武之人都拉来,既然要去百济,那人多些总比人少些好!」
「老师请放心,都包在我身上!」伍小乙向曹文宗拱了拱手,便转身而去。曹文宗看着弟子的背影在街道拐角
消失,突然长啸一声:「二十年来幻梦一场,宝剑出鞘就在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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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仁问府邸。
「郎君,那个曹文宗求见!」黑齿常之道。
「这么早?」王文佐放下手中的筷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家伙该不会昨晚一宿没睡吧?」
「不知道,不过郎君最好小心些!」
「小心些?小心什么?」
「此人这次来好似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怎么变了?」
「怎么说呢?」黑齿常之想了想道:「人还是那个人,但气概却完全不一样了,末将都觉得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