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增驯服的低下头,让押送者替他解下脖子上的绳套,然后走到担架旁。担架十分沉重,让他的脚步变得拖沓而又踉跄,肌肉变得酸痛,然后麻木,最后没有知觉,每隔几步,他就必须想办法提一下鞋跟,以避免靴子掉落。旁边的羌人早已看出了他的狼狈,但却不给他用草绳绑紧鞋子的空隙,这些可恶的家伙站在一旁,或者冷冷的看着,或者大声说笑,等着看他的笑话。旦增知道,在这片土地上鞋子就等于脚,就等于生命,身为俘虏的他,哪怕脚上有一个伤口,也会因此越来越衰弱,最后丧命。
草根猛然绊住脚趾,旦增一个踉跄,沉重地单膝跪倒,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尝到血的滋味,甘美无比。担架翻倒,上面的人发出惨叫。旦增抓住一根灌木,牢牢握住,试图把自己重新拉起,但那双僵硬的腿实在无力支撑。担架太沉,而他太疲惫,太虚弱了。
“起来,吐蕃狗,不许装死!”羌人看守大声叫喊,挥舞着手中的皮鞭,旦增低着头咬牙忍受,抓紧机会扯断几根草根绑紧靴子,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突然他的肩膀上挨了重重一击,旦增摔了个仰面朝天,怀中装着好友骨殖的铜罐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滚出去好远。
“咦!”那羌人看守从地上捡了起来,拿在手中把玩了两下冷笑道:“哪里抢来的好东西,藏着不交出来,便宜我了!”
一瞬间旦增心中的某根线似乎断了,他愤怒从地上跳了起来,将那羌人看守扑倒在地,夺回铜罐,塞入怀中,恶狠狠的看着四周,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阿克敦从马上跳了下来,走了过去,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俘虏的哗变,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大部分吐蕃人都老老实实的坐在地上,就好像一群驯服的绵羊,只有十几个羌人围成一团,手中拿着木棍皮鞭,大声叫骂。他走进人群,只见当中一个吐蕃人蜷缩成一团,正是那个向自己乞降的吐蕃军官。
“怎么了?”
“这家伙私藏财物!”一个羌人大声喊道:“刚刚他还打人,想要逃走!”
“逃走?”阿克敦看了看旦增,全身上下衣衫褴褛,没有干粮,没有护身的武器,没有马,在这片荒原上,四周满怀恶意,他能逃到哪里去?
“私藏财物,什么财物?”
“就是他怀里的那个铜罐,方才他不了心落到地上,被我捡起,他就像疯了一样扑上来,里面肯定有贵重之物!”
阿克敦转过身,对身后的羌人少女道:“吐延芒结波,你去问问那家伙,那个铜罐里是什么?”
吐延芒结波点了点头,上前两步对旦增道:“郎君让我问你,你怀里的那个铜罐里面装的什么?”
旦增看了一眼羌人少女,并没有立刻回答,几分钟后他才答道:“铜罐里是我好友的骨殖,不是什么财宝,我已经答应过他,会把他本人带回故乡安葬!”说到这里,他取出铜罐,双手呈上。
吐延芒结波露出一丝错愕的表情,她接过铜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铜罐递给阿克敦,低声道:“他说里面是好友的骨殖,他要把这个带回故乡安葬!”
阿克敦接过铜罐,打开看了看,又重新盖好:“把这个还给他!告诉那些羌人,我们现在还处于危险之中,不许节外生枝!”
事实证明阿克敦说的没错,刚刚午后,天空就开始变得阴沉起来,北风越刮越大,然后就开始下起雪来,雪花飘落在每个人的头发、胡须和肩膀上,很快就连成一片。无论是羌人、吐蕃人这时都将原有的仇恨丢到脑后,熟悉当地气候的他们很清楚,这种突然而来的风雪并不简单,很有可能会将大地上的一切掩盖,化为一片雪原。在这种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个人的那点嫌隙根本无关紧要了。
“快些走,快些走!”阿克敦大声催促道:“只要赶到营地就好了,那儿有足够的食物,我们可以在那儿宿营,等雪停了再回松州城!”
旦增虽然听不太懂那个唐人军官在喊些什么,但也能猜得出几分来。但他此时已经没有精力关心这些了,他的每一分力气都花在移动自己的双脚上了,他低头就能看到那双笨拙而不成形的东西跌跌撞撞地跨过泥雪,他记得靴子是黑色,但冰雪在周围反复融化而又冻结,最后它们成了奇形怪状的雪球,他的腿好似两根冰棍,僵硬无法弯曲。
雪越下越大,积雪很快就漫过了脚踝,他的步伐拖沓而又踉跄,背后的担架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巨大的四足怪物。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再也走不动了,菩萨慈悲,让我躺下来吧!哪怕是死,只要不用再走就行了。虽然积雪覆盖地面,走路也愈发危险,雪下不仅有石块和草根,还有洞窟——土拨鼠最喜欢挖这种洞穴。精疲力竭的人一旦踏入洞穴,很容易会扭伤脚踝,甚至更糟糕。如果自己踏入其中会如何?——旦增不敢细想。
绝望中,旦增又迈出一步。他感觉好像脚下不是泥土,而是棉花团,自己永无止境地坠落,却又碰不到坚硬的地方,只是一直往下,往下。我必须停下来,找个地方躺下,好痛苦啊。我又冷又累,想睡……哪怕在火堆边睡一小会儿,随便吃点什么东西。
但旦增很清楚,如果自己停下来,那就死定了,他没少见过雪地里被冻死人的样子,满脸青紫,面露诡异的笑容,有的甚至扯开外衣。据说人在被冻死前会有一种觉得酷热无比的幻觉。旦增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他也不想体验。
吐出气息,旦增又迈出一步,他现在很庆幸唐人没收了他身上的铁甲,这即减少了负重,又不会失温,更好的是他没有被扒下羊皮袄子和牦牛绒披风,但靴子就没办法了——雪水从破损的地方渗入,然后冻结,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但愿自己能保住脚拇指,这样虽然自己今后无法奔跑,但至少还能行走,没有谁会需要一个无法行走的奴隶的。
突然,旦增脚下被绊了一下,他想要站稳,但整个人像一尊石像般僵硬的倒下,有人在摇动他的肩膀。“起来,”一个声音说,“蠢货,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会死的!起来,继续前进!”
“我没睡,只是休息。走开,让我一个人呆着!”旦增道,与其说是说话还不如说是呢喃:“我很好,只想休息休息。”
“起来。”是那个羌人少女的声音,声音沙哑。她出现在山姆上方,披风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不能休息,你会冻死的。”
“别管我!”旦增微笑道:“不,真的,我这样很舒服。你快走吧,我再休息一小会儿,就会赶上去”
“撒谎!”少女的脸颊已经冻的青紫:“你这样只会越躺越没力气,然后就会死掉!”
“怎么回事?”阿克敦从马上跳了下来,他看了看旦增的情况,道:“吐延芒结波,牵匹马过来!”
吐延芒结波应了一声,去找羊皮去了,阿克敦先从马鞍上取下一只葫芦,给旦增灌了两口,然后取出刀子割开旦增的靴子,用先用雪拍打了两下,然后用力搓了起来,错了好一会儿,旦增脚上才有了知觉,只觉得有无数钢针在刺自己的脚,惨叫起来!
“有知觉了就好!”阿克敦笑道,他用一块羊皮包好旦增的脚,又让其上了马,道:“你会骑马吧,到了营地就好了,如果运气不说的话,你的脚应该还能保住!”
在阿克敦的引领下,一行人总算在凌晨前与王朴汇合了,王朴已经建立好了营地,看到阿克敦一行人的狼狈模样,不由得大吃一惊:“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这个样子?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我们追上了那伙吐蕃人,把他们打败了,这些是俘虏和夺回来的羌人!”阿克敦笑道:“只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风雪,没想到这里的天气变化这么快,差点就都交待在路上了!”
“是呀,我也听那些老兵说过松州这边天气不寻常,不过没想到能坏到这个地步!你也是的,遇到天气不对带着我们的人回来就是了,管这些羌人和吐蕃人干嘛?咱们衙前都自己兄弟损失一个都划不来的!”
“大都督新来乍到,对吐蕃人和羌人都不熟悉,如果能够送几十个俘虏去,岂不是正好?”阿克敦笑道:“大都督平日里待我们衙前都如何?不就是这个时候效犬马之劳吗?”
“你说的倒是有理,几日不见,你学问见涨呀!”王朴笑道:“算了,我已经让人烧好姜汤了,先喝碗姜汤,涂点膏药吧!”
“嗯!”阿克敦应了一声:“对了,你觉得这风雪会不会就怎么下下去?那我们会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现在才九月,应该不会!”王朴道:“我已经问过了,他们说这里的天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如果是十月份以后可能会连续下雪,现在应该就下个一两天就停了,那时候我们再回松州不迟!”
事实证明王朴说的没错,这场突然而来的大雪到次日中午就小了,到了傍晚就完全停了。第三天早上,一行人就启程回送走去了。
松州城。
“王朴和阿克敦他们回来了?”王文佐抬起头:“好,想必是路上被雪困住了,这个鬼地方比百济和高句丽还糟糕,一不小心就要吃大亏!”
“他们回程时遇到大雪了!”伊吉连博德笑道:“不过他们也不是空手回来!”
“不是空手回来?什么意思?抢回来一部分羌人了?”王文佐问道。
“不止,阿克敦赶上了那伙吐蕃兵,将其打的全军覆没,生俘七十余人,兵甲都带回来了,还有一个副百户。”
“哦?阿克敦这次可立下大功了!”王文佐笑了起来:“我还想着如果能抓几个吐蕃俘虏回来就好了,也好看看吐蕃人到底厉害在哪里,现在居然抓了这么多回来,很多事情就可以问清楚了!不然简直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仗简直是没法打!”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诗好!”伊吉连博德拊掌笑道:“那属下立刻将吐蕃人的俘虏带上来!”
“先不慌,把他们的兵甲多拿几幅上来,让我看看!俘虏明日再问不迟!”
伊吉连博德应了一声,很快就送上了几幅盔甲兵器,王文佐一一细看,这几副都是扎甲,其甲叶精良坚硬,寻常刀剑皆不得伤,又用弓弩试射,三十步左右放能透甲,较之大唐的兵甲,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是好甲呀!”伊吉连博德咋舌道:“吾国工匠远远不及!”
“其实也没有什么!”王文佐笑道:“吐蕃人应该是有好矿,所以能冶炼出好铁,然后反复冷锻打,所得的甲胄自然坚利,不过他们国内就那么点工匠,花了那么多人工铁料在武器兵甲上,想必国中农牧的器具肯定粗陋的很,说不定农夫用的还是木石器具。农业乃百业之本,吐蕃人这般穷兵黩武,就算得利一时,也长久不了。只要侵掠一时无所得,自然就会自相吞噬而亡!”
“都督说的是!”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不过穷鼠噬猫,吐蕃人这般穷兵黩武,其锋难当。您以为应当如何处之呢?”
王文佐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他刚刚对吐蕃的分析自然不假,以吐蕃如此落后的生产力水平,小国寡民,却能豢养这么多装备精良的军队,那必然是把国内有限的资源都投入在军事上,比如青壮从军,有限的工匠和金属都用在军事上,农牧业得不到足够的金属工具,而这必然会对本国的农牧业生产造成更坏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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