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蕃先王曾经迎娶贵国之公主,两国又有舅甥之亲,今日将军赐还俘虏,重修旧好,两国先王地下有知,想必也会十分高兴!”
“贵使说的是,您唐话说的这么好,想必来过长安吧?”王文佐笑道,对方方才吟诵的乃是《诗经卫风》中的名篇,大意为两人之间,无需衡量礼物的贵重轻薄,而应该珍重、理解对方的情义,与吐蕃与大唐此时的处境倒是颇为应景,显然对方对于大唐的文化十分了解,否则也无法如此娴熟的使用《诗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不错,在下少年时曾经在大唐留学数年,还去过洛阳、太原,还去过成都!”
“成都?”王文佐眼睛一亮:“那贵使可有故地重游之心?”
“王命在身!”朗日笑道:“待到诸事完结,再重游故地不迟!”
“那好,今日我们就先商议公事,然后再叙私谊!”王文佐变得严肃起来:“文宗,取花名册来!”
“喏!”曹文宗应了一声,从旁边的木架上拿来一份花名册,递给王文佐。王文佐将名册递给朗日:“这是贵国的俘虏,一共两千六百七十三人,其中有四百五十人有残疾,贵使可以依照名册清点,请!”
朗日翻开花名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抄录着俘虏的姓名,只是上面的名字颇为怪异,旋即明白过来那些吐蕃俘虏肯定没有唐人名字,肯定是唐人询问时随便报了一个,唐人的书记官便依照声音写了个差不多的汉人名字,他随便翻了两页,便将花名册放到一旁,笑道:“将军有心了,这花名册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可否看看人!”
“当然可以!”王文佐笑道:“我已经叫了一名俘虏过来,便在帐外,贵使可以先问问他,然后再去营地看看!”说罢他不待朗日回答,便拍了两下手掌:“把来人带进来!”
旦增小心翼翼的走进帐篷,向王文佐跪了下去,用粗陋的唐话向王文佐请安。
“起来吧!”王文佐指了指朗日:“介绍一下,这是吐蕃国的使者,前来商议赎回你们的事情的!”
“赎回我们的事情?”旦增惊讶的看了朗日一眼,然后羞愧的低下头,战死在吐蕃是荣耀,而被俘就是极大地耻辱了。
“你抬起头来!”朗日沉声道,他认真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除了右脸颊的烙印之外,他的身上并没有多少战俘的样子:手腕和脚踝没有镣铐留下的伤痕、也没有冻疮、裸露的皮肤上也没有鞭痕,也许被衣服遮挡住了,手上有些红肿,脚上还有鞋子,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但至少足够遮体御寒,整个人也没有特别削瘦,这应该是唐人特别选出来的吧?
“把衣服脱下来!”
旦增微微一愣,他本能的将目光投向阿克敦,看到对方点了点头,他才开始脱下外衣,朗日注意到了这点,他没有说话,静静的等待旦增脱完衣服,身上有不少伤疤,但那都不像是鞭子和棍棒留下的升级。
“你手上的红肿是怎么回事?”朗日问道。
“是桐油,小人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了桐油,立刻就刺痒难忍,用尿冲洗之后才好!”
“桐油?”朗日被引起了兴致,莫不是唐军有什么阴谋?“你怎么会沾到桐油的?”
“小人修建索桥,在绳索和木板上刷桐油时不小心沾到的!”
朗日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确认真的只是修桥补路时方才有些失望的停了下来,方才王文佐已经提过用这些俘虏修路的事情了。
“你先退下吧!”王文佐注意到了朗日的失望,示意旦增退下,然后对朗日笑道:“贵使打算什么时候去探望俘虏?”
“先不急!”朗日摆了摆手,他现在的注意力已经从俘虏身上转移到眼前的男人身上:“我们先商议一下交换俘虏的条件吧?”
“可以!”王文佐笑道:“文宗,你已经把我的条件告诉使者了吧?”
“已经说了,一万羌人奴隶,其中必须有六千人是青壮!”曹文宗道。
“你不觉得太多了吗,王都督?”朗日笑道:“你只有两千多人,却要我们用一万人来换!”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王文佐笑道:“我们手中的是战士,怎么能一比一的交换?”
“他们已经不是了!如果真的是战士,就不会被你们俘虏!”朗日冷笑道。
“战争中什么都可能发生!那些人当时已经身处绝境,投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不,他们可以去死,勇士就不应该当俘虏!免得给人添麻烦!”
王文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这些可怜人唯一过错就是站在了一面错误的旗帜之下!”说罢,他便挥了挥手:“退下吧!今天的会谈就到这里了!”
朗日错愕的站起身来,他完全没想到唐人的将军会突然变脸,不过他还是向王文佐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才退出帐篷。良久之后,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文宗,我刚刚不应该在使者面前那样的!”
“没什么!至多是继续打下去!我们不会输的!”曹文宗道。
“不会输?”王文佐笑了起来:“真想不到,你这么有信心!”
“您会为敌人士兵的不公平遭遇生气,就不会让我们处于那种窘境之中!”
“但愿如此吧!”王文佐叹了口气:“也许在内心深处,我还是那个被困在百济,身处绝境的士兵。国王和将军们为了自己的野心和贪婪,强迫男人们离开自家的田地和羊群,前往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遥远国家,和陌生人战斗,如果打赢了,国王和将军们拿走了绝大部分战利品,活下来的士兵们只能得到一点残羹剩饭,带着残缺的肢体回家;如果打了败仗,士兵们最后力竭放下武器,结果国王和将军们却说被俘的士兵们是懦夫,因为他们没有死,添了麻烦。文宗,这天底下还有这等荒谬可笑的事情吗?”
曹文宗没有说话,满怀同情的看着王文佐,他能够感觉到这个男人内心的愤怒,这些愤怒是针对那个吐蕃使者的,但不只是那个使者。是的,所有人都知道王都督足智多谋,料敌之先,但知道他真的会同情士兵、农民们就不多了。
“看来我还是错误的估计了那些吐蕃贵族了!”王文佐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他们虽然会歧视被俘的士兵,但还是会想办法把人赎回来,毕竟这能增加自己的力量。但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傲慢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太荒谬了!”
“您是说吐蕃人会拒绝交换俘虏?”曹文宗问道。
“有这种可能!”王文佐苦笑道:“毕竟羌人奴隶是贵族们的财产,而赎回去的士兵应该是自由民,交换俘虏等于是掏自家腰包,公家得利!我原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那应该怎么办?”
“边谈边看吧!”王文佐叹了口气:“对了,文宗你等会去一趟吐蕃使者那里,探一探他的口风!”
“遵命!”
朗日走进自己帐篷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满脸笑容。在谈判中,谁能让对方先发火谁就赢了一局。166小说
“拿一杯酒给我,要温热的!”朗日笑道,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突然发现曹文宗坐在火炉旁,不禁吓了一跳,动作顿时停了下来:“曹先生!”他的声音尖利,一边神经质的笑。
“您不想在这里见到我?”
“不!”朗日已经恢复了镇定,他笑着将披风丢到一旁的木架上:“只是有点惊讶,只是一点儿!”他强调道。
“好了,您现在已经不惊讶了吧?”曹文宗冷冷的看着朗日:“您今天真是让我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能让王都督发火的人!”
“那么你是受命来杀我的?”朗日小心的问道。
“你多虑了!”曹文宗道:“王都督让我来探望你一下!”
“若是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朗日松了口气:“你回去后可以带上我的歉意,方才是我失言了!”
曹文宗没有说话,他盯着朗日的脸,片刻后方才点了点头:“很好,我会的,都督原先的邀请也依旧有效!”
“替我感谢你家都督!”
接下来的交谈彬彬有礼而又冷淡,面对曹文宗,朗日表现的小心翼翼,他始终无法忘记那把被卷成一卷的切肉刀,不久之后,曹文宗起身告辞,将其送出门外,朗日才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背心一片冰凉,一模才发现被汗水浸透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朗日忙于查看俘虏营的情况,他能够感觉到陪同的曹文宗身上的隐隐的敌意,这让他愈发感觉到不安。显然,这是因为那天帐篷里的事情,毋庸置疑,唐人的将军还在恨着自己。
吐蕃俘虏们的状况不错,甚至可以说出人意料的好,朗日见过战俘的样子,那已经不能说是人,而是一群行尸走肉,介于生死之间,胜利者为了发泄仇恨,往往会想尽办法折磨过去的敌人,加上精神上的打击和沉重的劳役,大多数俘虏都会在几个月内死去,活下来的人也会面目全非。但这些吐蕃俘虏却不一样,的确他们的工作很辛苦,但身上没有镣铐和木枷,四周的守卫也不多,他甚至看到树荫下有放着木桶。
“那是什么?”朗日指着不远处的树下,那儿有几只木桶,有两个人正在拿着勺子在桶里舀东西。
“哦!那是汤桶,里面是豆汤!”旦增答道:“干活的人渴了,可以去那边解渴,听唐人说,喝了对身体好!”
“汤桶?”朗日惊讶的走到树下,他拿起勺子舀了舀,里面果然有些许豆沫,他尝了尝,好像还有点咸味:“里面有盐?”
“对,是有放盐,听唐人说干苦力的人因为流汗多,喝的汤水里最好放一点盐,对身体好!”
朗日冷哼了一声,将木勺丢回木桶里,吐蕃本土食盐昂贵,普通百姓和奴隶常年都要淡食,唐人居然给俘虏的汤水都有放盐,饭食就更不必说了,这待遇也未免太好了吧?
“旦增,这周围的唐人守卫怎么这么少,难道就没有人逃走吗?”朗日问道。
“一开始有人逃,还吃了鞭子,有人还被砍头,挂在树上示众!”
“那后来呢?后来就没有了?”
“嗯!”旦增点了点头:“这里回去的路太远了,我们根本不认识路,怎么逃?而且附近的羌人很仇恨我们,唐人又有悬赏,逃出去也会被抓回来,再说这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慢慢就没人逃了!”
朗日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在他眼里旦增就是一个会说话的动物,他还不至于呵斥对方,他看了看远处的石壁,发现有人正在上面忙碌着什么,便问道:“那是在干什么?”
“是在修建栈道!”旦增笑道:“就是在石壁上凿一个个孔洞,然后把木桩子插进去,在上面铺上木板,就成了一条路,人可以走,骡马也能走,真想不到唐人能想出这等办法来。这段路修好了,可以少走十多里路,真是活菩萨呀!”
旦增的称赞一句句传入朗日的耳中,让他的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向这个无知无识的蠢货发火,但胸中那股火焰却越烧越大,直冲脑门,就要喷射出来。
“还有索桥,明明是一条二十多步宽的山涧,绕路就要走半天,唐人就用绳索在上面架起了一座桥,半顿饭功夫就能过去了,这不是活菩萨是什么——”旦增却全然没有感觉到朗日的愤怒,他自顾唠唠叨叨的说了下去,突然他的脸上一阵剧痛,却是吃了一鞭子。
“这一鞭子是给你的教训!”朗日冷冷的看着旦增,鲜血正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来:“记住了,你是个吐蕃人,唐人是你的敌人,不许称赞敌人的好处!否则下次就是刀而不是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