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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五章 两种碑文
    “郭郎君,正是因为天子令我等统领大军征讨,我等才要在出兵前更多准备一些!”阿史那道真道:“吐蕃人的主将钦陵自从领兵以来未尝一败,可千万小看不得!”

    郭待封冷笑道:“左右不过是个蛮子,所谓未尝一败,只不过未曾遇到对手罢了,朝廷大军一到,还不是土崩瓦解?”

    薛仁贵回过头,冷冷的看着郭待封,北风在他们的耳边喃喃低语,战马跺着马蹄,轻声嘶鸣,每个人都能闻到尴尬局促的味道。

    “郭郎君,蛮子也好,汉人也好,射出的箭都能要人命,有时候蛮子射的还更准些!”薛仁贵整理了一下缰绳。

    郭待封至少还没有蠢到与薛仁贵直接争辩,他偏过头看了看一旁的树没有说话。薛仁贵跳下马,道:“把周围也挖开,如果这真的是吐蕃人盟誓的现场,那应该有记录盟约的石板、铜板之类的东西!”

    暮色西垂,无云的天空转为淤青色,就好像刚刚挨了打,月亮从山岗下爬起,将惨淡的月光洒在土岗上,这给薛仁贵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禁想起自己未曾发迹前做过的某些不体面勾当。

    “怎么这么慢?”郭待封道,这时月亮已经爬过了他的肩膀了。

    “现在是冬天,这里可不是长安,地已经被冻硬了,可不好挖!”阿史那道真冷声道,方才郭待封的话已经让他对其的印象变得愈发糟糕了。

    郭待封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阵阵冷风掠过荒原,他的貂皮披风在背后抖了抖,仿佛有了生命。阿史那道真变得严肃起来:“这里有点不对劲!”

    “是吗?”郭待封冷笑道:“因为狼嚎吗?我还以为您对这很熟悉呢!”

    阿史那道真闻言大怒,恶狠狠的盯着郭待封,他出身突厥王族,其姓氏阿史那在突厥语中的本意就是“狼”,薛仁贵暗自叹了口气,正想替两人开解,却听到土坑中的士兵发出欢呼声:“挖到了,挖到了!”

    明亮的月光洒在石板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上面刻满了字迹,不过不是汉文,薛仁贵咳嗽了一声:“找个认识吐蕃文字的通译来,搞清楚这上面写的什么!”

    “不用了!”阿史那道真的脸色如死人一般惨白:“这上面是突厥文字!”

    “突厥文字?”薛仁贵吃了一惊:“怎么会是突厥文字?这难道不是吐蕃人立下的盟誓吗?”

    “因为立下盟约的一方是突厥人所以这石板上有突厥文字!”阿史那道真低声道:“石板的另外一面应该有吐蕃文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立约的双方应该一方是吐蕃人,一方是突厥人!”

    薛仁贵将石板翻了过来,果然如阿史那道真说的那样,这石板的另一面果然刻满了另外一种不同的文字,叫来通晓吐蕃文字的通译一看,果然是吐蕃文字,文字的大意是双方结为同盟,共同对抗唐人的侵犯,如有违背者,天地不容,神灵噬之,在石板的末尾有几个人的名字,有吐蕃人的,也有突厥人的,突厥人的姓氏都是阿史那,应该突厥人中的贵族。

    “可汗无需多想!”薛仁贵安慰道:“这件事情是真是假还没有确定,说不定是吐蕃人的离间计。再说即便属实也没有什么,阿史那是突厥中的贵姓,人数多得很,纵然有几个不识顺逆的奸人,也算不了什么,突厥人对大唐是忠诚的!”

    薛仁贵这番话却是有来由的,自从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唐灭突厥之后,而大唐采取了笼络其上层的政策,在接下来的数十年时间里,突厥人大体上一直都臣服于大唐,唐军在太宗高宗年间取得大多数军事胜利中,都有突厥人的功劳。但这种和谐的表面下,也不是没有逆流的存在。在突厥贵族中,也有对大唐不断征召他们东征西讨,损失子弟兵马,而所获甚少的人,这种心理在著名的阙特勤碑文有着很鲜活的体现,这块石碑在十九世纪末被俄国学者发现于今蒙古国呼舒柴达木湖畔。<a href="http://www.166xs.cc" target="_blank">www.166xs.cc</a>

    碑文记述了后突厥汗国创立者毗伽可汗与其弟阙特勤的事迹。碑正面及左右侧刻突厥文,背面为中国唐代玄宗皇帝亲书的汉文,石碑上两种铭文的内容有着极为戏剧性的对比。汉文是玄宗皇帝亲书的汉文,内容为唐玄宗悼念已故突厥可汗阙特勤的悼文。唐玄宗首先追述了唐与突厥历代的友好关系,然后强调双方自玄宗朝确定父子关系后,即呈现了新的和平,碑文中“受逮朕躬,结为父子,使寇虐不作,弓矢载橐,尔无我虞,我无尔诈。“总结了突厥和唐的和睦关系,玄宗在碑文结尾以诗为颂:“沙塞之国,丁零之乡,雄武郁起,于尔先王,尔君克长,载赫殊方,尔道克顺,谋亲我唐,孰谓若人,网保延长,高碑山立,垂裕无疆。“

    碑阴侧三面为突厥文,碑文是以毗伽可汗的口气写的,在悼念了自己的弟弟阙特勤之后,便用以下的文字告诫治下的突厥贵族百姓们:“汉人给予我们大量的金子、银子和丝绸。汉人的话语始终甜蜜,汉人的物品始终精美。利用甜蜜的话语和精美的物品进行欺骗,汉人便以这种方式令远方的民族接近他们。当一个部落如此接近他们居住之后,汉人便萌生恶意。

    汉人不让真正聪明的人和真正勇敢的人获得发展。如若有人犯了错误,汉人决不赦免任何他人,从其直系亲属,直到氏族、部落。你们这些突厥人啊,曾因受其甜蜜话语和精美物品之惑,大批人遭到杀害。啊,突厥人,你们将要死亡!如果你们试图移居到南方的总材山区及吐葛尔统平原,突厥人啊,伱们便将死亡!那些恶意的人会作这样有害的劝说:“人们如若远离(汉人)而居,便只供给粗劣物品;人们如若靠近而居,则会供给珍贵物品。”这些恶意之人作出了这种有害的劝说。听了这些话后,愚蠢的人便去接近(汉人),因而遭到大量杀害。

    由于伯克及普通民众互相不睦,以及汉人的诡谲奸诈,由于他们狡猾地制造了弟兄们之间的分裂,导致了伯克和大众的相互纷争,突厥人遂使他们先前建立的国家走向毁灭,

    他们先前拥戴的可汗趋于垮台。原来的老爷成了汉人的奴仆,原来的太太成了汉人的婢女。突厥的伯克们放弃了其突厥官衔。在汉人那里的伯克们拥有了汉人的官衔,并听从于汉人可汗,

    如此清楚地说道:“我们曾是一个拥有独立国家的民族,但如今我们自己的国家在哪里?我们是在为谁的利益征服这些地方?”“我们曾是一个拥有自己可汗的民族,但如今我们自己的可汗在哪里?我们在为哪个可汗效劳?”他们这样交谈以后,就又成为汉人可汗的敌人。

    但是,在与他为敌之后,他们未能将自己很好地组织起来,因此再度屈服。汉人根本没有考虑突厥人曾为之效力甚多,却说道:“我们将杀死突厥人,令其绝种。”突厥人遂有被歼之虞。”

    显然,在相当一部分突厥贵族眼里,从贞观四年到后突厥汗国建立的半个世纪时间里,突厥人处于一种“亡国奴”的状态。那位毗伽可汗沉痛的回忆了那段历史,认为汉人利用各种礼物来引诱突厥人,让突厥可汗与贵族、贵族与部民之间不和,然后利用这种不和征服了突厥人,让突厥人被迫听命与大唐皇帝,然后利用突厥人的武力征服四方,而后当突厥人萌生重新立一个自己民族可汗的念头的时候,唐军即派兵镇压,当突厥人重新投降时,唐军却不顾突厥人曾经为帝国立下的功劳,屠杀了放下武器的突厥人。最后他告诫突厥人要对唐帝国始终保持警惕,不要被其欺骗,重新落入当初那种惨状。

    石碑上的两种文字分别代表了突厥和唐两种视角对从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到永淳元年(公元682年)这半个世纪突厥与唐关系的描述,在汉文中唐与突厥是父子之亲,相互赤诚;而在突厥人,至少是一部分突厥人眼里,唐是凶残而又狡诈的邻居,一有机会就会把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迫自己为其流血卖命。

    而对于唐帝国来说,最大的噩梦莫过于居住于漠南草原的突厥人发动叛乱,和吐蕃人联合起来,这样一来,不但西域不守,陇右也会陷入两边夹击之势,整个帝国的西部都会陷入战争之中。

    “不管这是真是假,我们都要立刻禀告长安!”阿史那道真低声道:“否则如果我们进攻青海的时候,突厥故地发生叛乱,那可就太糟糕了!”

    “可汗说的是!”薛仁贵对阿史那道真的忠诚没有丝毫的怀疑,对方虽然是突厥王族,但血脉里还流淌着天子家的血:“要不这样,可汗您可以带一千骑兵前往突厥故地,将石板上的几个人先请来软禁起来,等待查清了之后再做处置!”

    “也好!”阿史那道真稍一思忖之后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是处罗可汗的孙子,在突厥人当中有很高的威望,如果能够用不流血的方式将这一叛乱消弭下去,自然是最好的情况。

    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众人哪里还有心思考虑更多的事情,纷纷上马踏上了归途。在月光之下,长长的黑影划破荒原,仿佛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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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州。

    晨色清冷,寒风触脸生疼,不过城外的草甸上已经可以看到一抹嫩绿,这说明冬日将尽。旦增站在人群中,满心焦虑而又兴奋难耐,是回国还是留下来,自己的命运即将揭晓。

    俘虏们已被领至城外小丘下的草地,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看守口中知道情况,他们交头接耳,低声交谈,相比起几个月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变得活泼了,修路劳动虽然繁重,但生活却比在吐蕃时丰富了不少,有的人甚至都有点发胖了。

    吐蕃人的气息在清晨的冷空气里交织成蒸腾的雪白雾网,唐军的士兵们站在土丘下,头顶上飘扬着红边白底的旗帜,旦增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王文佐的到来。

    王文佐来的比旦增预料的还要晚一点,他的头发在风中飘扬,神色威严,眸子冰冷。其实这个人比看上去要仁慈的多,旦增心想,他曾经与其交谈过,他会笑、会宽恕、甚至会为敌人的死而感到悲伤,像这样的人,旦增还是第一次遇到。

    清晨的寒意里,旦增听到有人高声喊了什么,但他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最后王文佐策马来到吐蕃俘虏前大概二三十步的地方,高声道:“我已经与你们的赞普达成了协议,即将释放你们返回故乡,和家人团聚!”,然后旁边的通译又用吐蕃话重复了一遍。

    虽然早已从看守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但吐蕃人群中还是一阵骚动,有人顿时热泪盈眶,有人抓住同伴的手,询问王文佐到底说了什么,似乎要从旁人嘴里再听一遍才敢相信这是真的,更多的人屈膝跪下,向王文佐叩首,以表达自己的感激,毕竟依照当时法律和习俗,胜利者是有权力随意处置自己的俘虏的。

    而旦增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悦的神色,恰恰相反,他的脸上满是忧虑,死死的盯着王文佐,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一般。

    “不过,我听说你们当中有一部分人希望能够留下来,不想回到故乡。我可以满足这些人的要求,不过他必须在这里就做出决定!”说到这里,王文佐停顿了一下,用马鞭指了指自己的右侧:“如果他希望留下来,就站在这边来,如果希望回去和家人团聚,那就留在原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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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