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府尹摆了摆手:“怀英你现在不过是个微末小吏,哪有资格二选一?你现在面前有个机会,要么平步青云,要么前途尽毁,你赌还是不赌!”
“好吧!”狄仁杰被上司一盆冷水泼头,不禁苦笑了起来:“为何裴侍中不能和王大将军和衷共济呢?照我看他们两人之间也没啥解不开的冤仇吧?”
“权位之争还不是冤仇?”府尹嗤之以鼻:“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冤仇?”
“朝堂这么大,还容不下他们两个?”狄仁杰叹道:“而且照我看王大将军也不像是那等贪恋权势之人?”
“怀英你当真这么想?”府尹眼睛斜着瞥了狄仁杰一眼,一副“你不会真的这么想的吧?”的鄙夷表情。
“不是吗?吏部的司封、司勋、考功,户部的度支这几个要冲大将军都没有安插自己人!”
“哼!”府尹冷笑了一声:“大将军要是敢碰这几个地方,天子还会那么信任他?不过这不等于说他不揽权。恰恰相反,大将军揽权的水平高的很呢!”
“高的很?怎么说?”
“这还不明显吗?他整饬漕运不就是在揽权?”府尹道。
“整饬漕运是良政呀,于国于民大大有利!怎么能说他揽权?”
“谁告诉你揽权就不能是良政,不能于国于民有利?”府尹笑道:“咱们这位王大将军的本事就是他通过做事来揽权。他要整饬漕运,你要不要给他钱粮?要不要给他人手?修建道路、开辟水路、建造漕船、仓库,各州县调配漕粮,发号施令,一下子各地仓库、河道、民夫、官员可都在他手里了,这就是一个小朝廷,还没人能管得了他!
漕运整饬好了,长安不缺粮食了,陇右安西那边也有更多的兵粮了,权力也就不知不觉的落到他手里了。这才是最高明的揽权办法,你还不能说他揽权,你一开口,就是有碍国事,不识大体,咱们的裴侍中肯定对这招体会的最深!恨的牙痒痒呢!”
听到这里,狄仁杰已经是哑口无言,他终于明白府尹为何说这差使烫手的很,但只要做成了肯定能飞黄腾达。站在王文佐政敌的角度,这陕州漕运之事肯定不能允许办成了,因为只要有了成效,王文佐就能拿这个为借口,向天子索要更大的权力,在更大的范围整饬漕运,随着整饬的范围越来越大,王文佐手下的这个机构也会越来越庞大,可以覆盖的范围也越来越大,到了最后整个帝国最富饶、人口最为稠密的州县的都会被包裹进来,形成一个国中之国、朝廷内的小朝廷,而王文佐就是个这个小朝廷的无冕之王。
所以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的阻挠乃至打击王文佐的这次漕运整饬活动,考虑到王文佐本人的官职和圣眷,打击负责整饬漕运的官员就是顺理成章的选择了。而从另一个方面看,如果这次的事情办成了,狄仁杰最为最早的一批参与者,自然也会成为这个机构的上层,其前途之辉煌也是肯定的。
“看来你已经清楚了!”府尹笑了笑:“你不用现在给我答复,可以先回去考虑考虑,过两天再回复我也行!”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向府尹问道:“那府君您觉得王大将军这么做对吗?”
“呵呵!”府尹笑了两声:“怀英呀!在我们这行关键之处在于问对问题,你应该这么问:‘王大将军这么做能赢吗’?”
“能赢吗?”回家的路上,狄仁杰咀嚼着府尹临走时告诉他的那句话,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过来,上司的意思是:朝堂之上没有对错,只有输赢,赢了就对,输了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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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
“下官姓狄,字怀英,奉府尹之命前来。”狄仁杰向来人拜了拜:“诸事听候上官吩咐!”
“不敢!”伊吉连博德伸手虚托了一下:“那接下来就有劳狄兄了!”
两人分宾主坐下,寒暄了几句,伊吉连博德懒得继续绕圈子,径直问道:“本官这次来洛阳的目的想必狄兄也知道了,二十万石粮食、五万匹布不是小数,你是本地的官吏,想必熟悉内情,不知有何教我?”
“不敢!”狄仁杰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双手呈上:“上官,这是洛阳附近可供调配的粮仓位置和仓中存储的粮食数量,附录还有下官刚刚拟好的调粮运输方略,都是下官一点浅见,还请上官不吝赐教!”
“哦?”伊吉连博德展开文书,只见上面有工整的蝇头小楷抄录了洛阳附近数十处粮仓的位置,下面对应的便是仓中可供调配的粮食,后面还有一张粗略的地图,上面标注了这些粮仓的大概位置,还旁边还注明了这些粮仓距离洛阳新潭码头的“水程”(即当时水上航程的单位,一水便是水上一日的航程,五水便是五日可以抵达新潭码头)。在文书的末尾是一条运粮食方略的建议,上面不但注明了从哪几处粮仓各自调出多少粮米,抵达新潭码头有几水航程,需要准备多少船只,多少民夫水手,路途耗费多少,标记的十分详尽,一目了然。
“好,好!”伊吉连博德将文书放在几案上,笑道:“王府尹原先向我推荐狄兄,说你是洛阳府第一干吏,无论什么繁杂疑难的差使,只要交到你的手中,无不迎刃而解。我原先还有几分怀疑,觉得若是狄兄真的如王府尹说的那么能干,他未必舍得举荐给我,看到倒是我误解王府尹了!”
“下官才能鲁钝,不堪造就!不敢当府尹谬赞!”狄仁杰沉声道。
“狄兄就不必过谦了,本官还没说想要做些什么,狄兄就已经先把差使办完了,这还不叫干练叫什么?”伊吉连博德笑道:“其实本官来洛阳还有一件事情要办:这次整饬漕运,诸事繁杂,而这水陆转运使还是一个空架子,衙门有了,却还没有可用的人才。我看狄兄倒是适合的很,我手下还缺一个度支主事,也有一个从六品下,狄兄可愿意屈就?”
狄仁杰听到“度支主事”四个字,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唐代户部有度支案,主掌国家财政收支,郎中掌收入,员外郎掌支出,侍郎总管检查,是户部核心中的核心部门。狄仁杰那日在府尹府中听闻教诲,已经对王文佐正在组建的整饬漕运部门有了一个颇为深刻的认识,将其视为一个“小朝廷”,那无疑这个度支主事应该就是接触到这个小朝廷的财政收支,肯定是要害中的要害,至于那个从六品下反倒是次要的了。
“上官不以怀英愚钝,屈身相邀,下官自当尽心竭力!”
“好,好!”伊吉连博德见狄仁杰答应的这么痛快,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本官自当上书朝廷,申请将你调配过来,不过这件事情生效之前,还是莫要对外泄露,以免生出什么变故!”
“下官晓得!”
升迁的消息到来的比狄仁杰想象的还要快得多,在狄仁杰初次拜见伊吉连博德之后的第五天,吏部的迁转命令就到洛阳了,以当时的通讯速度,基本是伊吉连博德的奏疏送到长安,当天就批准制作告身用印然后送到洛阳来了,先送尚书省仆射,再去门下省,给事中查阅、黄门侍郎审查,侍中再审之,然后送于天子,再下旨授官。然后制作告身加以尚书吏部告身之印,一连串手续根本就是一路绿灯,没有半点耽搁,否则绝对没有这么快。拿着新鲜热辣的蜀郡大麻纸新告身,狄仁杰有种身处虚幻之中的感觉——王府尹不是说王文佐满朝都是政敌吗?怎得他办起事情来这么通畅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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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吏部告身之印,敕授之告身!”王府尹将手上的蜀郡大麻纸告身翻看了两遍,最后神情复杂的放到一旁,叹了口气:“从六品下之官,判陕州水陆转运使度支主事,大将军倒是是大将军,气度不凡呀!”
“府君!”狄仁杰小心的问道:“这告身来的这么快,会不会当中有什么蹊跷?”
“那怎么会?”王府尹笑了起来:“你也都看到了,印记、书判、印章都没有问题,用的也是蜀郡大麻纸,怎么会有蹊跷?再说了,你这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官,人家也犯不着在你身上花那么大的心思玩花样!”
“可是这也未免也太快了,从发出文书到我收到告身一共也才五天时间,去掉路上的时间,那中途公文手续的时间只有一天多?这怎么可能?”狄仁杰急道。
“与你当然是不可能,但对人家就未必了!”王府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怎么了?你不信?”
“我也不是不信,但您不是说王文佐在朝中到处都是政敌吗?”
“不错,他的确朝中到处都是敌人,但这些人当中敢真的出头和他对着干的还真没有几个人!”王府尹笑了笑:“这么说吧!如果他失了势,这些人肯定会跳出来和他为难,但现在天子对他言听计从,又有谁敢和他对着干?就为了区区一个从六品下?你放心,没人有这个胆子!还有——”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你现在已经是他的人了,要叫大将军,不可直呼其名!”
“是!”狄仁杰应了一声:“那您觉得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呢?我是说一下子给我度支主事之告身?”
“有两种可能!”王府尹笑了笑:“第一种可能性是那伊吉连博德的确觉得你人才难得,反正他手下也缺可用之才,索性就给你块大饼,好让你尽心为他出力!”
“那还有一种可能性呢?”
“也许他并不觉得你有多好,但就算是为了千金买马骨,也不能小气了!”王府尹笑了笑:“其实对于你来说,哪一种都无所谓。王大将军已经把告身给你了,你接下来如果做的好了,那就是慧眼识英才,如果你不成,他估计也不会心慈手软!”
“下官明白!”狄仁杰低下头。
“好了!”王府尹笑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以你的本事,在大将军手下便如锥处囊中,少则个把月,多则三四个月,肯定会脱颖而出的,剩下的事情就用不着老夫教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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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头。
从路旁的饼铺传来的热胡饼香气,让伍小乙下意识的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流落街头的那段日子,饥饿与他时刻相伴,他不得不为半块炊饼、几口残羹、碎骨头和其他乞丐甚至恶犬拼命。比起其他的长安街头乞儿,他还有一个更大的劣势——出身名门望族的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放不下脸面,这让他多吃了不少苦头。直到被老师收养之后,自己才摆脱了那种悲惨的生活。
时间是最伟大的力量,她将自己从宰相家的公子变成流落街头的乞儿,又从街头乞儿变成长安街头最凶狠的恶少年,然后又从变成了军官、刺客,而当初害的自己满门流放的仇人也变得近了不少,复仇的心愿也不那么异想天开了。
在欣喜之余,伍小乙也不禁愈发警惕,他这些年来已经见到太多命运的无常了。在自己距离复仇的目标愈来愈近的现在,也变得愈发危险。毕竟那个女人就算再怎么落魄了,也还是帝国的皇太后,天子的生身母亲!
“小乙,小乙!”
熟悉的叫喊声从背后传来,伍小乙本能的低下头,钻进了路旁的窄巷子里。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自己实际上还是一个通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