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兄长如此轻易的免了自己的大罪,李贤脑子里原本一直压着的那块千钧重担突然没了,整个人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皇兄说的是,臣弟原先对大位并无觊觎之心,只是那裴侍中派人诱骗臣弟,说什么王文佐哄骗皇兄,把我骗出长安去,欲行不轨之事,还说兄长您在长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不早些回来,万一有变,臣弟我便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天下黎民,臣弟一时昏头,才着了那厮的道儿!”
“莫哭了,莫哭了!”李弘披上外袍,在杨妃的搀扶下得床来,走到李贤身旁,伸手将其扶起:“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你。不错,当初让你出京的主意是三郎出的,但他不是要行什么不轨之事,而是为了让你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顺便也能跟着他出外历练历练。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后来还是惹出这些事情来!”
“都是臣弟的过错!”李贤低下头去:“白白耗费了王大将军的一番苦心!”
“事情都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就好!”李弘笑了笑:“对了,外间情况现在如何了?”
“裴侍中的人前两天拿下了陕州,不过伊吉连博德等人逃走时把粮仓和码头烧毁了,短时间内漕运还是无法恢复,为了运粮食,裴侍中已经下令全长安的车马都要送去陕州运粮!”
“走陆路能运几石粮食?”李弘苦笑道:“从陕州到长安陆路差不多要五百里路,路上人吃马喂的,运十石粮食,能到一石多粮食就不错了。要想供给长安,把全关中的车马都拉来都不够。裴居道这厮本事是有的,就是不知道变通,以遇到意料之外的事情,就要出漏子、闹笑话!”
“皇兄说的是!”李贤点了点头:“那裴居道为了表现自己以身作则,把自家的车马都捐出去了,结果现在每日里乘坐驴车上朝,于是在民间得了个‘驴车侍中’的绰号!”
“‘驴车侍中’?”李弘摇了摇头:“也罢,那现在三郎如何了?海东的战事如何了?”
“海东的战事已经平息了!”李贤答道:“至于王大将军,他平定乱事之后,领十二万大军南下讨逆,已经过了清河,不日便饮马黄河了!”
“有这等事?”李弘眼睛一亮,笑道:“裴居道估计现在头疼的很吧?”
“是的!”李贤点了点头:“他本想调裴行俭来抵御王大将军,但裴行俭要先请皇兄检阅大军,才能领兵出关。还有,长安的宗室勋贵们也联名上书,要求皇兄重新亲政,下诏召王大将军解兵,入京辅政!内外交困之下,裴居道和皇后已经是无计可施,皇后还朝我发火,骂我回长安来是自己找死呢!”
“皇后?”李弘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这妇人就是这个样子,若非三郎替她说情,寡人早就废了她了!”
“王大将军替她说情?”李贤吃了一惊。
“嗯!”李弘叹了口气:“算了,不提此事了!阿贤,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等天明我就召集宗室重臣入宫,先让皇兄您重新亲政!剩下的事情就由皇兄决断!”李贤道:“如何?”
李弘闻言点了点头,正想赞许两句,外间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声,兄弟两人惊讶的向殿外看去,只见几个宫女慌乱的从外间进来,为首那个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李贤问道。
“皇后和侍中来了!”
“皇后和侍中?”李贤一愣,旋即顿足道:“都怪我,定然是方才那几个随从里有人跑回去私报给那父女了,让他们知道我来皇兄你这里了!”
遭遇大变,李弘却表现的要镇定的多了:“阿贤你慌什么?与公说你我乃是君臣,与私说你我是同胞兄弟,你来见我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来,站到榻旁来,莫要丢了我们李家人的体面!”
看到兄长如此镇定,李贤不禁暗想:“皇兄到底是皇兄,关键时候就是不一样,我先前真是昏了头了,竟然还想着取而代之,当真是不自量力!”他应了一声,依照李弘吩咐的走到榻旁站定,垂手侍立。
裴居道和皇后走进殿内,在他们身后是二十多名身强力壮的内侍,他们进门之后就在裴氏父女身后散开,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无形之间将天子和沛王包裹在当中。
裴居道的目光扫过屋内,当他看到李贤站在榻旁,隐然间有保护李弘的意思眉头不由得一跳。
“裴侍中,皇后,你们深夜前来,有什么事情吗?”李弘斜倚在榻上,柔声问道。
“老臣今晚前来,却是为了沛王监国而来的!”裴居道看着李贤:“沛王,现在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你肩负千钧重担,还请善自珍重呀!”
“裴侍中!”李贤答道:“我已经不是监国了!”
“不是监国?”裴居道心中格登一响:“这怎么可以?你身为天子诸弟之长,如今天子龙体不豫,这副担子你不担起来,难道让英王他们去担?”
“我材质庸碌,实不堪监国大任!英王他们比我更小,只会更不行!”李贤道:“我方才已经和皇兄商量过了,明日皇兄复位亲政,然后下诏召回王大将军,令其解兵回长安辅政,以解天下之忧!”
“这——,这——!”裴居道被李贤这番话里包涵的巨大信息量给弄得昏头了,他没想到就在不到半个时辰时间里立场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这等于是全盘接受了裴行俭和宗室勋贵们的请愿书的要求,这也还罢了,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其间是个什么身份吗?说到底自己姓裴他才是姓李:承担监国,乃至篡位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呀!
“我说沛王,你刚刚是不是喝了迷魂汤了!什么胡话都往外头说!”裴皇后再也按奈不住性子,冷笑了一声:“若是依照你说的做了,天下之忧解不解除的了妾身是不知道,但你的忧肯定是解不了的,一杯鸩酒就是最好的下场了!”
“鸩酒也好,白绫也罢,都是本王罪有应得!”李贤强项答道:“当初一念之差,犯下这等大错,若能赎罪万一,便是大幸!”
“我瞧你就是被你兄长几碗迷魂汤给灌晕头了!你还真是个娃娃。”裴皇后怒道:“他是不是刚刚向你许诺免罪了,这你也信?这个时候他当然什么条件都答应你,等大权在他手中,要你生要你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难道那时候你还能怪他言而无信不成?”
听皇后这么一说,李贤也有几分动摇,他回头看了兄长一眼,又坚定了下来:“皇后你不必说了,我决心已定,反正这监国我是不做了,其他都随你们的便吧!”说罢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裴皇后见状不由得急了,她和裴居道得知李贤去见李弘的消息后,就知道大事不好,赶忙赶了过来,想不到还是晚了。也不知道李弘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李贤又给糊弄过去了。这下他们就很尴尬了,别看屋内有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阉人,要弄死李弘李贤兄弟一点也不难,但这种事情难就难在怎么收场上。如果天子和沛王就这么一晚上都死了,那都用不着王文佐动手,光是长安城里的宗室勋贵,长安城外带着大军的裴行俭这一关他们俩都过不去,除了族灭没有第二种后果。那等于是自己父女俩辛辛苦苦这么久,反倒是坐实了王文佐对自己的各种指控,这种后果宁可死裴皇后也不想看到。
“沛王!”裴居道咳嗽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么做为了国家而牺牲自己?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出任监国,让天子复位下诏,那王文佐就会老老实实的自解兵权,回长安辅政了?”
“你是什么意思?”李贤睁开了眼睛。
“老臣的意思很简单!”裴居道冷笑了一声:“整件事情开始也许您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就不是沛王您牺牲自己就能平息得了。王文佐已经发檄文讨逆,统领十几万大军南下。那可是十几万人马呀!你觉得他会接到一封诏书就乖乖的丢下军队来长安?就算他愿意,他身边那些将领士卒、那些在背后支持他的人会放他来?如果您这么想,那老臣只能说您实在是太天真了!”
“裴侍中,那你的意思是?”李贤问道。
“老臣的意思是,无论您当不当这监国,这一仗是肯定要打的!而且必须打赢!”裴居道冷声道:“原因很简单,王文佐带着的十几万大军,就像骑在猛虎之上,他要么驱赶猛虎吃掉敌人,要么被猛虎掀翻吃掉。在喂饱这头猛虎前,他是绝不可能奉诏入长安的!”
听到裴居道冷酷的话语,李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弘。只见李弘面上还是淡淡的笑容,浑似根本没有听到裴居道方才那番话一般,不由得又是羞愧:“裴侍中你又在危言耸听,想要哄骗我!”
“我是不是危言耸听沛王您可以自己想想!”裴居道冷声道:“您别忘记了,王文佐抵达范阳时,身边才不过两三万人,到了清河就有十多万人,这多出来的快十万人是哪里来的?那儿可是河北呀!当初本朝定鼎之时,打的最为激烈的可不就是河北吗?”
“裴侍中!皇后!”李弘终于开口了:“只要你们老实做罢,寡人可以在这里向列祖列宗起誓,只将你们二人一家流放岭南,不牵涉族人。若有背誓,天厌之!如何?”
裴居道愣住了,他没想到李弘此时开出的条件如此大度,又发下毒誓,不由得犹豫了起来。一旁的裴皇后见状怒道:“阿耶,这种鬼话岂能信他,再说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你我去岭南烟瘴之地跋涉万里,未必比一死痛快到哪里去了!”
“你们若嫌岭南远了,那边江南西道选择一州县吧!这应该可以了吧?”李弘道。
听到李弘改变流放地的许诺,裴居道更加动摇了。像唐代一般来说过若干年都会有大赦,给被流放的官员一个回来再来的机会。当然,你要是死在半路或者流放地那就没办法了。以裴居道的年纪,去哪里他估计都是等不到大赦了,但他还有后辈呀。江南西道位于今天的江西省、湖南省、湖北省、安徽省的一部分,虽然当时算是荒凉之地,但比起岭南那种鬼地方比起来简直是人间仙境,裴家被流放后等到大赦返还故乡的概率无疑大了不少。
裴皇后见裴居道被李弘一波波的言语攻势弄得动摇不已,心中大急,喝道:“来人,还不把这昏君拿下!”
“狗奴,放仗!谁敢弑君!”李贤大喝一声,将兄长挡在身后,右手便要去摸腰间,才发现只有个空鞘,想起来自己刚刚已经把剑交给那宫女了,只得攥紧两个拳头一前一后摆开个架势,恶狠狠的看着压过来的阉人内侍。这些内侍虽然气力和数量都碾压了李贤兄弟,但皇家积威之下,竟然无人敢于上前,都想着等别人先上,自己再跟上去,场面上一时间竟然僵住了!
“罢了!”裴居道看到场中局面,长叹了一声:“就这样吧!陛下,你赢了,别忘了你先前许下的誓言!”
“父亲!”皇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两眼满含泪光。裴居道走到皇后身旁,苦笑道:“女儿,到此为止吧!今晚就算杀了天子兄弟,天一亮我们就会被乱刀分尸,全族也会被灭。无论是北门禁军还是南衙禁军,在知道我们是弑君者之后,都不会再接受我们的号令的!这里退一步,也许裴家还会有未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