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师傅!”普善苦着脸答道,他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服日子,就要上船出海,出海也还罢了,居然还要当密探监视一群囚犯,当真是倒霉透顶。
“普善,这可是要紧事,大意不得!”知徒莫若师,崇景对自己的弟子可是再了解不过了,提醒道:“别忘了,我们自己可都在船上!”——————————————————————何五履行了他的诺言,五天后,他派人禀告须陀,四条船都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海放洋了。
“你回去禀告何五,让他转告所有的船长!时间很充裕,他可以准备的再充分一些!”须陀道:“这次我们可能要去很北的地方,船上所有的木桶都必须用好的,还有缆绳,船舱里要有六月份的干饼、肉干、谷酒、蔬菜干和柑橘,离开沧州之后,我们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靠岸了!”当天傍晚,何五就来到驿站,他海上汉子特有的坦率语气对须陀道:“请您放心,每条船的储备都很充足,现在这个季节正是最好的时候,在东风的吹拂下,一个白天我们就能跑出去两百里,现在出发,最晚第三天中午我们就能看到辽南半岛末端的白色崖壁了!而在海上,风很容易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那时候我们就只有一点一点等了!”
“好吧,就按照你说的做,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须陀点了点头,正如何五说的一样,当船队离开港口时,东北风将船帆吹得鼓囊囊的,锋利的船首剖开海面,白色的浪花四溅,甚至越过船首的船舷,飞过甲板。
当太阳爬上闪烁的蓝色海面,渐渐变小的柔风开始转向东偏北方向,直直的从船尾吹了过来。
何五没有下令升起所有的船帆,而是只将升起船首桅的三角帆和主桅的船帆,以及主桅和船首桅之间的缆绳上的斜衍帆。
青鱼号顶着长长的西向潮水的残余部分,一次次活泼的升起而又落下。
这让须陀不禁回忆起当初在捕鲸船上的日子。她顺风轻快的航行着,除了舷侧下面海水拍打船体的声音,除了桅杆、缆绳以及无数滑轮随着颠簸发出的有节奏的咯吱声,她几乎处于完全的安静。
突然,天空中突然下起局部的雪暴,何五不得不大声呵斥,让水手们将甲板清扫干净,原来两个水手在搬东西时不小心把一个枕头弄破了,里面的鹅绒被主帆的涡流裹挟着,向上飞去,又在其他船帆引起的气流中旋转着,最后散落在甲板上。
何五脱下帽子,拍打掉上面的绒毛,抱怨道:“这些该死的绒毛!活见鬼,可真不是个好兆头!”须陀没有在意何五的抱怨,他站在船首楼上,看着甲板上忙碌的水手们。
在这里他可以清晰的听到脚下传来的嘈杂声,厨子们正忙碌的准备饭菜餐,那是为水手们准备的。
甲板上,老水手们正在指挥着刚上船的囚犯们清洁甲板、打绳结子、爬桅杆,这是每个水手们都必须会的。
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钟声响起,太阳越来越高,当正午的时间来临,大副带着四个少年,教他们如何借助太阳来测量所在的纬度,这些少年已经在学校里呆了两年,他们将作为候补生参与这次航行,然后根据他们在航行中的表现给予评价。
毕业后他们将从资深水手干起,以船长为目标努力攀登。
“公子,午饭准备好了!请同船上人员一同用餐吧!”何五低声道。
“嗯!”须陀点了点头:“午餐是什么?”
“海上杂烩!”何五笑道:“今早在船尾钓到了不少赤板鱼,放在杂烩里味道很不错的!”
“那我还真是有口福了!”须陀笑了起来。这时甲板上传来尖锐的哨音,那代表着水手们吃午饭的时候到了。
在水手头目的吼叫声和木桶的撞击声中,新老水手们在甲板上排好队,然后依次打饭,然后就在主桅旁的遮阳棚下吃了起来。
须陀穿过甲板,来到船艉楼下的餐厅,那是供船长为首的高级船员以及船上的贵客用餐的地方。
须陀当然坐在当中,右手边便是船长何五,左手边是大副,其他高级船员和须陀的随员分别在长桌的两侧坐开。
厨子将一个大铜锅搬上桌子,须陀拿起铜勺,一边给自己盛饭,一边笑道:“我在捕鲸船上的时候,也经常吃这玩意,不过肯定里面最多有些鲸鱼肉,可没有赤板鱼这么好的东西!”长桌旁的船员们都露出会心的笑容,在捕鲸船上可能没有比鲸鱼肉更不值钱的东西了。
鲸鱼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鲸脂,那可以用来制作最上等的蜡烛,鲸骨和鲸须也很不错,可以用来制作弓箭或者别的工艺品,鲸鱼肉很快就会腐烂,除非有足够的舱位保存,否则都会将其丢弃,以免占据存放更有价值商品的空间。
所以不难想象当时船上水手们吃的鲸鱼肉是些啥玩意,一般都会是用了大量的盐将其腌制而成的。
而赤板鱼又名鲷鱼,即使是今天,也是海鱼中的上品,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应该说何五没有撒谎,今天的海上杂烩他下了大本钱,在铜锅的表面有一层厚厚的油脂,下面是大量的碎干饼、小米、洋葱、腌肉还有许多被切成快的赤板鱼,还洒了许多大蒜。
须陀吃了几口,觉得有点太油腻了,他看了看长桌旁的人们,桌子旁的大多数人都是从非常艰苦的海上长大的,他们熬过了极端的酷热和严寒、干燥和潮湿、沉船、伤病、饥渴、狂暴的风雨,他们承受了这一切,自然包括眼前的杂烩。
想到这里,须陀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味道很不错,我很喜欢这些大蒜,它们让杂烩的味道更不错了!”
“是吗?”何五看上去喜出望外:“那看来您选对了船,青鱼号的厨子就是最喜欢用大蒜的,您要加点酒吗?好把杂烩冲下喉咙!”
“那就不必了!”须陀拒绝道:“我午饭后还有点事,酒还是等到晚上吧!”何五并没有勉强,他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和长桌旁的人们闲聊,他们主要讨论的是关于赚钱的事情:从倭国运什么到沧州最赚钱,有人说是黑糖、有人说是蜂蜜、还有人说是硫磺和各种皮裘;而从沧州运往倭国就没有什么争议了,普遍认为药物、瓷器、各种纺织品、金属器具都很赚钱,
“照我看,去倭国也好,海东也罢,其实最赚钱的东西不是什么药物瓷器丝绸,而是人!”大副是一个身材精干的汉子,名叫黄秋和,他已经喝了四杯米酒了,脸色涨红:“那边最缺的就是人,你们说是不是呀?”
“这话倒是不错!”坐在他旁边的汉子点了点头:“就拿镇北堡那边做例子吧!天气是冷了点,可地肥呀,每年秋天往上游涌的鱼又肥又多,根本用不着用网捞,你就站在河边拿根棒子敲就够了,然后把晒干了和柴垛一样堆起来,够你吃几年了,河口你随便用点什么就能从蛮子那儿换回来不少稀罕玩意。但就是没人,有人的话,几年功夫那边就是个大集镇了。
“是呀!还有你们有没有发现,沧州这边可是缺羊毛的,虾夷地那边草木丰茂,又不缺水,如果在那边放羊搞个大牧场,把羊毛卖回大唐,肯定是有搞头的!”
“那也得有人呀!”长桌旁有人叹息道:“就算放羊不要几个人,那剪羊毛,打包,运上船也要人吧?而且那边可是有不少虾夷人的,你不准备护卫,赚了再多钱也是给虾夷人准备的!”
“这倒是!”有人叹息道:“所以我每次回沧州,看到大唐那么多人一辈子就在屁股大点地上为别人辛苦辛苦,还要服劳役,就觉得很奇怪。这些人干嘛不去海东呢?那边随便就能圈一大块地,给子孙后代留下基业呀!”
“多半是怕死吧?出海危险,到了那边也危险!还是留在老家安全!”
“留在老家就安全?”有人冷笑道:“别告诉我你没种过地,挨饿、劳役、兵役哪样不危险?出海危险好歹是为了自己,留在老家危险辛苦是为了谁?反正不是自己!”
“你这就是说的轻巧了!”旁边有人反驳道:“你想出海就出海的?路上州县官、乡里的宗族都没那么容易让你上路的,而且你跑出去了,父母妻儿谁来管?”
“这话说的是!而且海东啥情况咱们知道是因为亲眼见到了,那些人一辈子就住在村子里,拿皮鞭戳牛屁股从田头走到田尾,又从田尾走到田头,去趟县城就是出远门了,他们知道海东是啥?啥都不知道咋去呢?”
“这倒是!所以咱们想多弄几个水手都难!”须陀坐在长桌旁,吮吸着酒液,听着众人的抱怨,他当然知道这些人的用意,不过他早就学会了多听少说,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我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你们继续!”离开了餐厅,须陀回到自己的卧室——船艉楼底部的一个小房间。
酒液让他有点头晕,加上好久没有上船了,他索性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会。
砰砰!舱门被敲了两下,须陀知道这个时候只有一个人会打扰自己:“进来吧!”崇景从外间进来:“公子!”
“是普善的消息吗?”
“嗯!有人企图收买他!”
“这么快?”须陀睁开了眼睛:“我还以为他们至少会多等几天呢!”
“船正在往深海走!”崇景道:“我想他们也怕船到了周留或者倭国,就会鞭长莫及了!”
“这倒是!毕竟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谁也不想死!”须陀点了点头:“那些人要普善干嘛?”
“还没明说,只是说大家都是一个地方来的,要抱团,让普善到时候听人吩咐!”
“嗯,这个借口不错!”须陀笑道:“那就让见机行事就是了,对了,他们应该不会伤到普善的吧?”
“这个公子请放心,我这徒儿还没那么没用!”崇景笑道。
“那就好!”须陀叹了口气:“父亲让我办点差使,想不到扯后腿的是自家人!”
“公子也不用太在意了!”崇景笑道:“自古以来,坏事的多半是自家人!”——————————————————————在东北风的吹拂下,船队在出航后的第三天下午抵达了渤海海峡,站在船艉楼的须陀头顶是广阔无云的柔和蓝天,在他的左手边,灰色的崖壁几乎笔直插入渤海;在右手边,是一条稀疏的岛链,末端一直没入海平面下。
在正前方,绵延的海水一直和白色的雾气连成一片。他的脸颊可以感觉到柔和海风带来的阵阵凉意,而鸟群长长的松散队列,从海峡的另一侧飞起,它们轻松的,不慌不忙的拍打着翅膀翱翔着,有时候是稀疏的横队,有时候密集得多,聚成一群。
天空中始终有鸟儿在飞翔,没有一刻是空的,有的鸟儿甚至拿青鱼号的桅杆当成歇脚石,停在上面梳理羽毛,须陀甚至可以看清它们各种颜色的眼珠。
“这是个好兆头!”何五笑道:“咱们这次远航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须陀笑道:“那些新船员们怎么样了?”
“都是些好小伙!”何五笑道:“听话,能吃苦,肯卖气力,我相信再过三个月,他们就是不错的水手了!公子,为什么不把这些可怜的家伙都给我们当水手呢?真的,用汗水洗清他们原有的罪恶,而且当水手只要别太过分的话,等他们年纪大了还能有点积蓄,可以让他们在北边的移民点置办一处家业,娶个媳妇,生一堆兔崽子。对国家,对他们自己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