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更让李守文恐惧的是接下来的欢呼声,他仔细观察看守自己的宫女和内侍的脸色,对方脸上的笑容让他浑身颤抖。
早熟的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皇后生下的是男孩,自己已经没有用了。
所以他哭了,他跪在地上,对着窗户呼唤母亲,呼唤菩萨,呼唤他知道的一切。
可惜就算门外的宫女内侍听见了他的哀求,也没有任何回应。他们只在每天固定的时候打开房门,送进餐食,把便桶和几乎原封不动的餐具拿走。
李尚文躺在床上呆若木鸡。到了第三天,李守文终于开始进食,在饥饿面前,心灵上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他狼吞虎咽得将托盘里的食物一扫而空,然后对送食物的内侍表示,希望能够面见皇后一次,他不在乎会面临什么,总比这样拖下去的好。
第七天早上,王少监便亲自来到李守文住处,引领他去晋见皇后。
“听说皇后此番生下一个男孩!”李守文道:“不知容貌如何?”
“有劳鄱阳王下问!”王少监一身绯袍,满脸堆笑:“皇后娘娘替圣上生下的龙种,自然是一副好容貌!”
“那就最好了!”李守文笑道:“有了这个男孩,天下就安定了!”
“鄱阳王有这番心思便好了!”王少监停下脚步,嘴角微微勾起,笑道:“您且在这里稍后,容老奴先进去通传一下!”李守文等了片刻,便看到王少监出来了,拱了拱手,便领着李守文进了旁边的小殿,只见皇后朕斜倚在锦榻上,面容颇为憔悴,对李守文笑了笑:“好孩子,我知道你这几日想见我,只是最近事务繁多,着实抽不出时间来,你最近没受委屈吧?”
“皇后阿娘!”李守文神色恭谨:“孩儿一切都好,多谢您的关心,只是听说您刚刚生产,想要问候娘娘安好!”皇后皱起眉头:“我这里都好,你顾好自家事情便好了!”
“多谢皇后阿娘教诲!”李守文低下头去:“孩儿有一件事情,还请阿娘应允!”
“何事?”皇后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当初父皇封孩儿为鄱阳王,孩儿如今年岁渐长,已经到了前往封地的年纪,既然阿娘已经有了孩子承欢膝下,孩儿便恳请能够早日前往封地,为国家藩篱,屏护王室!”听到李守文这番话,皇后脸上顿时闪过一丝讶异,饶是她对这个硬抓过来的庶长子颇为厌恶,此时心中也不禁闪过一丝不忍。
李守文的封地位于今天的江西上饶鄱阳县,这地方在宋代还不错,但在当时虽然不能说是蛮荒之地,但也是偏远地区。
李守文这个年纪自愿从长安去这种地方就藩,只能说非常难得了。而且唐代的藩王可不像魏晋南北朝时期,如果没有相应的官职,在当地一般还会受官员监视,那日子是相当难熬。
“你这个年纪去封地还有些早了吧!”皇后柔声道:“还是在皇宫再多待几年,等到年龄再长些再就藩不迟!”
“可是——!”还没等李守文再多言,皇后便摆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请求:“守文,你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先回去歇息吧,是否就藩的事情再过一段时间再说吧!王少监——”
“老奴在!”
“你送鄱阳王回去歇息!”皇后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王少监应了一声,走到李守文面前,笑道:“殿下,皇后陛下已经发话了,请吧!”——————————————————————河西,甘州。
从吐蕃人围城那日算起来,已经过去差不多九个月了,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城中的官民日夜盼望着朝廷的救兵赶来。
而在这段时间里,虽然从陇右方向而来的唐军发起了数次救援,但不是被吐蕃人设伏击败,就是前进不得而退兵。
随着被围时间的越来越长,城内的官民逐渐意识到这次吐蕃的进攻绝非一次简简单单的突袭,而是想要把甘州乃至整个河西走廊拿下,截断西域与陇右的联系,从三面包围大唐。
意识到了这点之后,甘州城内的官民们反倒静下心来,他们把城内的许多房屋都拆毁,将建筑材料用来加固城墙和当做礌石滚木,城中丁壮一日两餐,老弱妇孺一日一餐,准备与吐蕃人长久相持,而最让他们忧心的则是存粮,就算城内的存粮再多也要吃完的,要想坚持下去,要么在粮尽之前解围,至少从外运粮食进城接济。
十月初旬的一个下午,大约申时过后,张全文从自家宅邸中出来,带着两个家奴。
由于前段时间患病的缘故,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在街头露面了,身材削瘦,走路的时候感到腿脚无力,就像是害过大病的老年人那种神气。
看到街道上也是行人稀少,绝大部分店铺都已经闭门,与昔日的繁盛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由得暗自叹息。
张全文走了一段路,发现前面有家店铺竟然排成好长的队,觉得有些奇怪,派人上前一问才知道那是家药铺,排队抢购的却是可以充饥的药材如像干山药、茯苓、莲肉、地黄、黄精、天门冬,甚至就连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术、肉巫蓉、兔丝子、车前子乃至杜仲、川乌、草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这些药物都有人要买。
买到药材的人如获珍宝一般,飞快的带回家中,显然是怕被人临街抢走。
张全文走过那药铺,只见前头的道路越发冷清,有的大街上甚至一个行人都没有。
多么繁华的一座城市,自古以来号称金张掖,而今凄凄惨惨,如同地狱一般。
他走过一个小菜园,菜园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点半死不活的苗子。竹栅栏后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男孩,手中拿着削尖的竹枪,警惕的看着张全文一行人,显然是在保卫自家的菜园。
又往前头走了百余步,看到一个大的粪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张全文看见几个人蹲在水坑边,将刚刚从粪池子里舀出来的小桶大粪倒进竹筛子,然后将竹筛子放到水坑里晃啊晃啊,使大粪变得又碎又稀,从筛子缝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动的组虫留在筛子里边。
张全文近来虽不出门,却常听说有人从粪中淘出蛆虫充饥,如今果然被他亲眼看见了。
他感到一阵恶心,没敢多看,赶快继续往前走。走了不远,张全文看见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用锄头刨开粪堆,在那里捡蛴螬,已经捡了二十几条。
当他走近时候,那小孩赶紧伏下身子,用两手护住蛴螬,同时用吃惊的和敌意的眼睛瞪着他。
那中年人也停下锄头,用警惕的眼神望他。这眼神使张成仁感到可怕,不由得脊背上一阵发凉。
惨淡的斜阳照在在灰色的屋瓦上,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特别是许多宅子现在都空起来了,人搬走了,或者饿死了。
这些空房的门窗很快被人们拆掉,有的甚至整个房子都被拆掉。凡是拆下的木料砖块,多半都送到城墙上。
一阵秋风吹来,张全文感到身上一阵寒意。吹得地上的干树叶刷拉拉响。
因为缺柴,所有的树最近几乎被人锯完了。只有那地上的干树叶,一时还未被扫尽,在秋风中满地乱滚。
这时,在不远处的路口闪过两个人,这两个人的眼窝深陷,目光阴冷,手中提着一包东西,看到张全文,这两人调头就跑。
张全文喊了两声,那两人跑的更快了。他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些是什么人,难道是盗贼?”
“有可能!”一旁的护卫首领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答道:“这一带房屋很多都没人住了,就算有盗贼出没,也难得有人管!”
“哎!”张全义叹了口气,他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西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号哭声,他赶忙派人去问,才知道是有家昨晚死了孩子,刚刚被人把尸体抢走了,那家人前来追赶不上,才大声号哭。
“这倒是奇了,那贼人要孩子尸体作甚?”张全文话刚出口,突然觉得一阵恐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根根毛发都竖了起来:“难,难道是!”
“相公猜的不错!”护卫首领苦笑道:“多半是抢了那孩子的尸体拿去充饥的,其实这还算好的,毕竟是死人的尸体,据说城中有人截杀路人,割取其肉食用的!”
“非人哉!非人哉!”张全文憋了半天,最后只说出这样两句话来,护卫首领叹息了一声:“相公,您不知道,人有饭吃才会讲究那些道德礼义廉耻,要是没吃的,那就不是人了。现在城中老弱妇孺一天还有两碗薄粥,要是再过一段时间,连这两碗薄粥都没有了,那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张全文沉重的点了点头,他知道手下说的不错,不管自己设下的法度如何严酷,但也得人活得下去才行的通,如果连饭都吃不上,人眼睁睁就要饿死了,那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能这样下去了!”张全文低声道:“必须尽快解围,不然这甘州是肯定守不住了!”想到这里,张全文就再也没心思巡视街头了,他飞快的回到衙门,召集了属下几名守将与士绅,沉声道:“诸位,必须尽快派出使者冲出长围,把这里的情况禀告朝廷,否则这样下去,就算吐蕃人什么都不做,甘州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蕃贼的长围已经筑成,只怕不容易冲出去吧?”折冲校尉曹刚问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全文道:“官府愿意拿出三百贯赏金来!再让城中富户出三百贯如何?”
“好!”曹刚是本地大姓,他点头便代表了几家大姓:“干脆官府出四百贯,城中富户出六百贯,凑个千贯也顺口些,这种事情吝啬不得!”
“不错,确实吝啬不得!”
“这钱在下认捐百贯!”
“我也认捐百贯!”
“在下愿出两百贯!”
“那就定了!”张全文见众人都点头,松了口气:“那就立刻张榜募士,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张全文张出檄文不久,便有百余人前来应募,张全文挑选了四人,咬破手指用血写好了求救文书。
先将悬赏的千贯钱赐予四人,又准备酒肉替其壮行:“壮士,甘州一城万余口性命就全托付与诸位了!”————————————————————————————陇州。
“刘公,请看!”裴行俭从袖中抽出一封文书,递给刘仁轨道:“这是甘州送来的求救文书!”
“哦,甘州被围成这样,居然也能送出求救文书来,倒是难得!”此时的刘仁轨已经是满头白发,白色的眉毛连眼睛都遮挡住了大半,他接过求救文书,看到上面的文字竟然是一种奇怪的红黑色,心中顿时咯噔一响:“血书?”
“不错!”裴行俭叹了口气:“刘公,当初以甘州为饵,疲敝蕃贼的计策是裴某定下的,甘州城的现状按说也是意料之中,但信中惨状,犹不忍睹。古人说三代为将,道家所忌,诚哉斯言!”
“裴公言重了!”刘仁轨笑了笑:“你统领大军,国家西北大局系于你一肩,岂能由一己之好恶行事?此番虽然苦了甘州一地,但钦陵劳师远征,顿兵城下,这笔买卖算来还是划得来的!”
“话虽然这么说!”裴行俭苦笑道:“但——”
“没有什么可说的!”刘仁轨道:“我辈食君之禄,就得忠君之事,甘州城里苦,吐蕃兵更苦。我兵养精蓄锐,待贼之弊,必能大获全胜,解子孙后代之忧!”
“好吧!”裴行俭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那我先回书张全义,告诉他继续坚守,援兵已经调配完毕,不日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