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散后,叶永甲也跟着走下大殿。他正准备回衙办事,刚出了殿门,却见吕廷赐从那头匆忙赶来,一手拉住他,开口便问:“叶尚书,您当真要抄斩朱养瑞满门?他家中几近百余口人哪!”
叶永甲瞧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这是皇上降下的圣旨,我也不太清楚,只能奉命行事。”
“这罪名本就是我们生造的,若再诛其三族,岂不……”
“你说话小声点儿,”叶永甲慌忙望了望四周,眼神异常严厉,“听到没有?”
“是,是。但在下想说,若徒以暴政制人,滥用杀伐之术,恐怕将来上行下效,滥杀也变成惯有之事了。当年晏温、钮远的初心何曾不好,皆因行事残暴,终致百姓离散,区宇动荡,大人不可不察。”
叶永甲听后,心中颇有触动,可他不愿让人看出自己的软弱,只是说:“我就知道你会拿这两人来说事。不过呢,费尽口舌地劝我没有用处,有本事去劝劝崔乙他们。如能说动,我立刻纳谏。”
吕廷赐怎肯半途而废,听得他松了口,满心欢喜地随他回了刑部。
因朝议方散,崔乙诸人即趁着这个时节,群聚在刑部大堂,等待叶永甲前来计议。正谈话间,就见叶永甲、吕廷赐一起到了,连忙请入座上,叙礼寒暄。
“吕御史可有好一番话说与你们啊,”叶永甲拍了拍吕廷赐的肩膀,“这个真得争半天,别的事先放放吧。”
众人纷纷看向廷赐,后者清了下嗓子,说道:“我的看法很简单,朱养瑞的家属尽是无辜性命,不该波及。今行新政,需以仁德为先,望各位能免其三族之罪,慎启杀戮之端。”
明晖光略有赞许之意,却瞥见崔乙气势汹汹,站起身来:“吕御史,不如连朱养瑞也不必杀了,他同样是被我们诬陷的,根本犯不着死罪啊!”
吕廷赐的脸色一沉:“崔主事,你不要曲解我意!我根本不怜惜朱养瑞,哪里认为是‘同样诬陷’了!只觉得他的亲眷可怜而已!”
“可怜?”崔乙发出几声冷笑,眼睛里有了几道血丝,“敢问吕御史,是他们这帮锦衣玉食的族人可怜,还是被他们兼并土地、流离失所的万千家贫民可怜!”
“你这是在……”
崔乙用力地一摆手:“我知道你准备说什么。但正是这群无辜者,他们整日靠着敲骨吸髓来自饱,破人家财来过活,却对那些吃剩的尸骨视而不见;他们通融着官府,享受着权势,竟还引以为荣;他们对乡人予取予夺,只为一己之欲!为了供养这群无辜,死去的、累倒的人不计其数,大人难道还嫌少吗!”
话音一落,明晖光脸上的青筋都要暴起了,叶永甲为防再起冲突,连忙打了个圆场:“崔主事,你的话太过激了。他们虽有种种之恶,然毕竟未掌俗务,不知外事,有害人之实,未必怀害人之心。”
“这样吧,我取一个折中之策:不杀他的亲眷,改为流放,不知诸位意下何如?”
众人顿时没了话说,皆收回了成见,依着他的办法。叶永甲其实对这结果不甚满意,但出于维护团结,只能如此行事,随即将谏请的奏疏递上。皇帝自然不会为难他,回了朱批,命将朱养瑞就地处斩,家眷皆打十杖,流放充军,朱家从此不复强盛。
朝廷的使者抵达汝宁,把朱养瑞从监狱提出,绑在田地之上,不待他留下遗言,就用快刀利索地砍下头来,那首级直滚到水沟里,才有人拿了回来,放入匣中。乡人皆躲在家中远望,暗称快意,而无一人敢出声息。
“这是……今天早上,刚杀的。”
汝宁知府打开盒子,看着那血淋淋的脑袋发呆;周围的心腹怕他中了邪,低低地提醒道。
知府盖上盒子,扭头问:“可不可以把这脑袋交给那些乡绅?等闹事的时候拿出来,更容易煽动人心。”
一个书办沉思片刻,拱手答道:“这个主意甚妙。可这匣子是您公然要来的,若再送与乡绅们,到时候都会怀疑您的。”
知府果断地摇了摇头:“不怕。只要民变闹得凶了,自有人归罪于叶党,万羽之那时顶着万般的压力,岂敢再造风波?”
“您说的是。但保密一定要做吧?”
知府点头:“这个容易,瞒过万羽之就成了。你们不是和乡绅们接过头了吗?按之前的办法。如今就把匣子偷偷拿出衙门,置于他处;我这边呢,待会儿告一个失盗,没人会在意的。”
那书办领了命,把匣子用块绿布包了,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
此时天色昏黑,书办又不敢明火执仗,只是扶着墙走,眼看还有几步要出衙门,手却正推在一个人身上,吓得他浑身一震,赶忙退了两步,打眼去瞧,原是跟着万羽之的小吏。
小吏看见是府里的书办,便也有了架子:“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我还想问您呢。”书办擦了擦鼻子,冷汗直冒。
“我半夜睡不着,想四处走一走,你也是?”
书办本想答‘是’,但又一看手里抱着这么大的匣子,就又另想了借口:“不,当然不是。你没看我带着东西吗?装得是银子,专门去送给一个人的。”
“现在可宵禁着呢,你不会……”小吏说到此处,顿时眉开眼笑起来,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胛骨,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咱们这些人,整日在衙门里忙公务,绝不能憋坏了。”
“对,对,对……”书办无奈,只得连声认了下来,将计就计,“所以,您能不能帮我瞒着那几位大人?全当无事发生。不然叫人知道了,我真没法在这儿当书办了……”
“我平生都在朝廷办事,与你无仇无怨,何必揭发此事,放心好了……”
小吏方才不再盘问,容着他走了过去;可又不放心地瞅了他一眼,慢慢地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