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支不在,曹夕晚自己忙乱了一会儿,终于也拿出一套从绛河手里要来的官窑雪瓷器。
雪绽也似的圆盏儿里,泡好碧叶白参药茶,坐下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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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劝了侯爷多少回,侯爷都没当回事,我只和秦大人说了一句,他是个奸细。秦大人就上心了。”
罗妈妈此来,半点不是担心青娘子,她早料到,青娘子是心里有数的。
但她还是得来。
难得秦猛有话和青娘子说。她总得帮帮他。
再如何,那位柳寿石是北方来的人,来历不明。此子就算一身医术高明,那也不可靠。指不定在北边就有小妾,有老婆呢!
但秦猛是自己人,且知根知底的名门正派出身。
他进锦衣卫时,就被曹夕晚亲自查了个底朝天,什么破事儿都没查出来。
后来几年又换了几个上官,反复查过了好几轮,如今才能安心让他进内宅,放到侯爷跟前不是
这样的夫君哪里去找罗妈妈暗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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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里敢没有数如今都精穷了。一个铜板都掰开花。”她诉着苦。
她买了铺面,又要花钱供着陈明在顺义坊里制药。
她连熊皮都是赊账的,上回柳如海听她要赊账买皮子,还敢趁火打劫:“我盘个药铺子,你帮着我打理。也是可以的。月钱我给这个数——”他比了一个远比她大方的数目,简直把她气死。
她不是没这个钱,但眼下她连接要出去付好几笔帐,周转不便才顺口和他商量。不能赊就算了。没料到被他还敢踩到她头上想做东家了。
她是那种能被占便宜的人吗
她严词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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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妈妈听得直笑。问了几句她开铺子的事,隐约听出她是买了宅子要离府。似乎侯爷没说什么
“还是缓一些,好好和侯爷说。”
她点点头。罗妈妈便稍放心,慢慢啜了一盏碧叶白参的茶汤。
暖气入腹,经脉舒畅,罗妈妈眯了眼。
梢间里,炭火烧出一阵阵淡淡桔皮清香,皮毛柔软,连窗外阳光都轻暖。罗妈妈几乎都想睡了。
奈何,青娘子叨叨着,一个劲在说钱财的事儿。
罗妈妈寻思,她倒是从巡城司老人嘴里听过,苏锦天当初进京城时,才知道京城居,大不易,偏偏又引来了不少师弟师妹,把他吃得精穷。他就伸手向青罗借了一笔钱,养家。
这消息多半是真的,但偏偏青罗碧影这两人,并有做夫妻的意思。
罗妈妈这几年冷眼旁观着,多少看出些端倪,恐怕侯爷不许。
可惜了。
但……罗妈妈并不喜欢苏锦天。
她还时常纳闷,青罗女鬼怎么能和碧影宫的弃徒成为至交好友。
反是秦猛和搭档儿罗妈妈闲话时,觉得理应如此,想来是无数次生死关头,互相要支撑着才能活下去。曹、苏二人结下了与别人不一样的古怪交情。
但秦猛也不得不同意罗妈妈的话:
如果仅看日常里相知相交,青罗与碧影,曹夕晚与苏锦天这两个人的性情为人,简直是南辕北辙,水火不容。
曹夕晚倒是直接说了:“你知道,我身上有病,药费填山填海似的。也不能老指着侯爷。我就想自己开个药铺子。”
她拿出了一封信,是赵妈妈从燕京城那边写回来的信,她拿给罗妈妈看。
“我托人寄了一笔钱给赵妈妈。在那边帮着我进货。一来,我和她是久了。舍不得,断不了。二来,她也有个营生,不用全靠着侄子。”
她如数家珍,把她自己要吃的药材名字、京城卖得好的药材名字,都叨叨了一回,十有七八是北边进来的药材。
罗妈妈当时就动了心。这药材她也用得上,倒是从青罗手里买些才好。罗妈妈手心转了转雪盏儿,一琢磨:“你最初吃的方子,就是寺里师太开的”
“可不是她们是北边人,喜欢用北边的药材。罗姐姐,我打听了,北方的药材大商,如今除了柳、程、元、白四家,就是九边藩王府上的关系,就算是这四姓的名医世家,经历几朝后也都凋零,反是王府上的关系,把持着西边和北边来的药。喏——这就是。上好的老参儿。”
她指指罗妈妈的手,雪盏里浮着的老参片,并几根参须儿。
“这是侯爷给我的几根老参,我在回春堂里叫人切好了,制好了。其实,不也是那边王府里送来的礼”
罗妈妈便明了她言下之意,赵妈妈进药材,得让柳如海介绍个门路才行。
“听说程家最大,他们家有个王妃。”
“我也听说过。”曹夕晚连忙点头,“周王爷喜欢弄这些百草百药,在编书。娶的宠妃也是北边医家的世家名门。”
“听说家里,在战乱里死得差不多了”
“真的我还不知道。赵妈妈反正在那边,让她慢慢打听。”曹夕晚兴致勃勃地,她的意思让赵妈妈到周王府所在的开封做买卖,离程家近,离燕京城远一点,“再说,我也想赚点。锦衣百户所里,每五所都有医士轮值,他们用的药材,也是衙门有份例的。我一直就听苏锦天埋怨,伤药不好。他得另买。我想,别的衙门我是不敢去触这霉头的。咱们衙门里,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罗妈妈倒是听得眼晴一亮,这生意能做。
转眼,她就笑了,青罗这是拉她在入股儿。她本来以为青罗是在卖药材。
“宫里的老监,像是死在了宫城承天门相通的宫墙夹道里。”罗妈妈低语着。曹夕晚心里一咯噔,果然如此,否则陛下何至于当面训斥南康侯。
她微一沉吟,脑海中,金陵城地下暗河与密道,密如蛛网,宫墙夹道以往是她每月巡查的终点。而这条线的另一头,终点却是在南康侯府。
她脚下之地。地底有她守着的秘密。
罗妈妈举盏续了茶汤,抬眼看着提壶的曹夕晚,只觉她神色沉吟,应该也是在暗中思索此事。
她静养在内宅,气色似乎渐好。
“畏冷,倒是看不出来”罗妈妈诧异。
她苦笑,她这几天把药停了,才好一些。
罗妈妈记得小值房里新挂了几副字画,也是她小密室里找出来的,说是赝品美人图,画上有几句虽然不懂却配得上青娘子。
正所谓皓质丹唇,铅华弗御。
她暗暗可惜,以往宫墙夹道里从来只有奸细被杀被捉,巡城司大出风头。当时他们这些护卫司的人看着,只作是寻常。
现在罗妈妈不禁感叹,过去十年没有出事,是因为青罗巡查。而今物是人非,麻烦就接踵而至。
她不禁也细看青罗,对宫里这事,她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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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瓦炭盆下框着四方踏脚木架子,盆里冒着黄红火焰儿,盆边上还搁着的一只银白色锡水壶,吐着白气,咕嘟着,一室参香淡淡。
曹夕晚不动声色,方才泡茶时,特意给罗妈妈又加泡了两片参片,自然为了彼此都有旧伤,得保元气。
罗妈妈也不禁与她互视一笑,感叹岁月时光。
“侯爷怎么打算”反倒是曹夕晚一无所知,向罗妈妈打听。
“让苏百户升承天门千户,每日巡查再多派两轮。”
听得如此,曹夕晚微微点头:“他以往,不耐烦这些每日要行的琐事儿。”
“听说,兵部老相公,也想让一个得力的门人升这个位置。”
“谁呢”
“紫眼彪。就是你们巡城司里慕容大姐的前夫。”
“啊姜黄脸,丑丑的那个”曹夕晚回想着。双枪门慕容大姐嫁过三回。都是门当户对家传武学的武官。
“哈哈。”
二女捧着参茶儿围着炭火,在火苗的蓝红光影间,絮絮说些养老、保暖、吃药的琐事,倒是都想十二月十二日出府去观战。
曹夕晚倒不担心苏百户升不上去。
紫眼彪她知道。家传枪法出众,是京营里的名将。当初是从老相公府上的家将出身。他又把双枪门慕容氏妻家学到的枪法,与自己家的枪法融为一体。新创了一门彪中枪。但这个人,便不提刀法,他也压根不是苏锦天的对手。
这人,被老婆甩了。总短不了在外收钱、召妓、蓄外室,如今找了兵部老相公做靠山,族人在乡下横行霸道。陈谷芝麻的各种烂事儿。总短不了。
她道:“让他知难而退罢。哪回不是这样。”
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
罗妈妈笑着点头,便放下,反说了几句宫里的事。
原来罗妈妈也风闻着,宫里乌老监听着青罗生病散功的事,倒是早早就托人给了话,曾经要招揽青娘子进宫
罗妈妈觉得这事儿不好问,正迟疑着,曹夕晚兴兴头地:“我本来以为,细柳是番子。”
罗妈妈一听,笑声不绝:“哪一点像了”
曹夕晚急着,想八卦,那可是楼将军的私生女。又是苏锦天的徒弟。
师徒俩一般年纪。这可不好的。她一眼就看出细柳应该喜欢苏锦天。但苏锦天只喜欢贵妇。
但她大嘴巴,只对仇家。便忍住了。
倒向罗妈妈打听,侯夫人身边除了陈妈妈这个楼将军麾下出身的心腹人,有谁是侯爷以前就给安排的女番子。
罗妈妈细一想,竟然没有。
“看吧。这一定有问题。”果然就是细柳。曹夕晚耿耿于怀,觉得细柳肯定不帮她。她握着罗妈妈的手,让她十二日出府时,千万要来和她说话儿。
逃走时,一起逃。
罗妈妈实在也看不出来,她是在说笑,还在认真叮嘱,笑着应了。
站起来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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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送出去,立在门前沉思,罗妈妈来一趟就为了她和柳如海多说几句话她自不能让秦百户误会她。
出门在外,先得罪护卫司的人,这不是找死
更何况,明明还是她提醒秦猛,柳如海是奸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