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城西一座隶属于司州州府管辖的官仓中,杨愔在官舍内巡视一番,看到仓库中整齐堆放着的、本来早应该发放城外诸营中的粮草物资,脸色已经变得一片铁青。
管库的官员随从在后,不断的抬手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口中连连说道:“仓舍之中气息污浊,请杨相公暂且移步直堂,容下官细禀事宜。”
杨愔此时正自气愤难当,闻听此言后便怒视此人一眼,指着这满仓的物资怒声道:“有什么要作狡辩,现在即刻道来!军资供给乃是重中之重,省中为此辛苦筹措,自上到下寝食不安,结果尔等库官竟敢如此玩忽职守、收藏不发,以致诸营军士饥馁难当、暴乱营中。如若事不可控,尔等百死莫赎、有什么隐情也不必再说!”
杨愔真的是已经怒不可遏,他为了筹措这些物资每日愁困的食不知味,结果却在执行发放的时候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此时城外诸营之中是何情势他还不是很清楚,但看到还有这么多的库物囤积未发,可以想见诸营军士饮食大遭盘剥、必然已经是群情愤慨。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事情怕是不好轻松应付过去。
一众管库的官吏们看到杨愔神情如此严肃、语气如此凶狠,一时间也都惊惧不已,忙不迭作拜哀求道:“杨相公饶命、相公饶命啊!下官等都是听命而行,州府有令便开仓出物,无令便谨守库房,实在不知事情竟然发生这么大的纰漏、求相公明察,仆等实在不敢渎职……”
“速速奏告监国大都督府,请调一部禁军甲兵入此,看管住此间一应人物,不得走使,以备彻查!”
事情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错,眼下还不好说,而这些管库官吏们的一面之辞,杨愔当然也不会听信,但是司州州府在这件事情当中无疑是拥有着重大嫌疑的。
司州牧乃是彭城王高浟,因其身份尊贵特殊,杨愔也不好直接拘拿审问,于是便打算先控制住此间一众人等,待到掌握了比较翔实确凿的证据之后,再奏告监国太子去审问彭城王。
在确定了消失的物资所在之后,杨愔便准备离开此间府库、返回尚书省去安排人员将这些粮草物资运出,尽管送入城外军营中以平息众怒。
他虽然已经传告监国大都督府召集禁军将士以准备定乱,但心里也很清楚惹恼了这些丘八后果会很严重,眼下皇帝并不在都畿坐镇,还是要尽量控制事态,不使其继续发展扩大。
然而正当他与一干随员准备离开此间的时候,外间突然人马嘶吼声大作,在外把守的卒员也脸色仓皇的冲了进来,望着杨愔疾声道:“启禀相公,大事不好了!有、有一队乱兵,正在向此方冲来!”
“乱兵?是禁军哪一部?”
杨愔闻言后当即便皱起了眉头,此间仍然位于城中,而在眼下这个时节能够在城内成建制的游走活动的军队便只有禁军将士。
那卒员略作回想,旋即便摇头道:“不是、不是禁军,似乎是城外的军士入城!”
“竟有此事?”
杨愔听到这话后顿时脸色大变,邺都自有城墙、城门作为防护,昼夜都有城卫军士负责把守,城外的军队竟然能不受阻拦的入城,那情况可就严重了!
他这里尚自惊疑不定,外边的人马脚步与嘶吼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就在此处,正是此处!速速包围住这府库,将库物运输归营!”
听到墙外乱卒的呼喊,杨愔心内又是一惊,而此时其随从已经连忙将他向后拉去:“外间贼众人多势众,请相公暂退入仓躲避,以待援众到来!”
杨愔也自知情况紧急,闻言后便直向后方退去,并且着令亲信趁着贼众还未合围之际赶紧翻墙而出,前往监国大都督府告变求援。
待到杨愔一行退进库房深处的角落中,借着夜色隐藏起来,贺拔仁也率领部众冲入进来。仓库前虽然还有一部分尚书省卒员试图阻拦,但又怎么是这群饿得眼冒绿光的悍卒们的对手?很快便被冲散并残杀殆尽,而那些军士们便也顺势占据住了库房。
“速速寻找车辆、搬运粮草归营,不要游荡误事!”
因恐这些军众们如掉进米缸的老鼠般贪心大作而误事,贺拔仁连连大声呼喝以约束众人,并又着令卒员去搜索此间库吏,让他们配合行事。
“多谢大王搭救、多谢……下官等方才险被杨相公所杀!”
待到被关押在府库直堂一侧的管库官吏们被找到并引至贺拔仁面前时,这些人尚不知是何情况,只道贺拔仁是率众前来救他们,连连叩首谢恩。
贺拔仁闻言后眉头当即一皱,旋即便疾声发问道:“杨相公也在此间?”
“方才还在,估量着应该还未离开。”
听到库吏们的回答,贺拔仁又使人押上几名被俘的尚书省卒员略作询问,确定杨愔的确仍然在此,于是便又大声道:“速速搜索库舍,一定要活捉杨遵彦!”
他此行首要任务虽然是抢夺运输粮草物资,并不是直接与杨愔发生冲突,但既然已经遇上了,那也没有要放过的道理。如果能够在这里抓住杨愔,那么整个朝廷行政运作都将暂时瘫痪,对于下一步掌控整个邺都都帮助甚大。
众军士们连日来已经恨极了杨愔,此时听到其人正藏匿于此间,一时间甚至就连寻找食物都抛在了脑后,忍着饥饿咬牙切齿的在诸库房之间仔细寻找起来。
此时的杨愔并身边十几徒卒已经推进了最内里一座堆放无用杂物的仓库中,此间视线昏暗,再加上还有众多凌乱堆放的杂物来掩饰他们的行踪,照理来说应该是很难发现到他们。
但是这些军士们对于杨愔的怨念实在是太深刻了,在诸库房之间仔细搜索,哪怕是一堆腐臭的乱麻都要逐分逐寸的捏查。
很快杨愔的一名随从便在藏身处中被揪了出来,发现其人的军卒更是连连欢呼道:“找到杨愔了、找到了!狗贼正在这里!”
周遭军士们闻言后顿时便一拥而上,提起拳头便扑了上来。那名随员见状也是一慌,忙不迭大声呼喊道:“我不、我不是杨相公!你们认错人了、认错……”
然而满腔怒火、亟待发泄的众人哪管这些,上前一顿老拳招呼,很快这名随员便被活活殴打致死,这时候才又有人吼叫道:“这不是杨愔,继续找、再找!”
一番搜索下来,杨愔一行已经被堵在了角落里,眼见难再躲藏,杨愔便也只能从一堆杂物中行走出来,迎着这些人手中火把光线望去,大声喊道:“杨愔在此!你等军卒何处而来、因何滋乱?可知国法之威!”
“真的是杨愔、杨愔真的在此!”
之前众军士们还叫嚣凶狠,此时当真正见到杨愔的时候,反而有一些紧张胆怯,一时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待到左右看看周遭尽是自己的同伴,胆气才又壮了起来,指着杨愔大骂道:“某等因何滋乱,狗官难道不知?
因你克扣军资、虐待将士,以致某等饥饿难耐,这才入城觅食!此间积储这么多的粮草,你这狗贼只是不肯供给军食,当真奸恶误国、狗贼该死!”
听到众人这怒骂声,杨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见眼下群情愤慨,便也强自按捺住心中火气,口中沉声说道:“朝情省事,尔等知几?之前迎战魏国,粮草消耗已经甚巨,今夏又逢大旱,州郡歉收,日前所供军之食,已经是许多河北民家来年粮种。
尚书省居中治事,今倾河北民资以供军用,不可谓不尽心,偶或疏漏,亦皆下僚失职所致。前所欠食,待到审定之后一并发放。尔等军士切勿为奸邪蛊惑,速速归营以待犒飨!”
说话间,他又看到被众军士簇拥入前的贺拔仁,当即便又瞪眼怒斥道:“安定王你好大胆量,竟然敢挟众为乱!前者怜你老迈、暂留未遣,今却不知感恩,引众成祸,待到至尊归时,你将何以面圣?若前与敌战时如此勇猛,何至于军败辱国!”
“让他住口!”
贺拔仁在听到这话后自是羞恼有加,当即便挥手下令道。
靠近前方的军士们早已经是跃跃欲试,当听到贺拔仁下令之后,当即便一拥而上,直将杨愔扑倒在地,一边拳脚交加一边破口大骂:“狗贼不过是狐假虎威的贼汉儿罢了,沦落至此还敢使威,当真该死!”
杨愔没想到这些军士们竟然敢上前殴打他,身边的随从卫卒们被一冲而散,他自己待要挣扎时却早被这些军众们拳脚所淹没。
而贺拔仁也没想真的在此便伤害杨愔的性命,毕竟杨愔乃是当朝宰相、身份地位不俗,于是便又大声道:“稍作惩戒即可,勿害其命!”
然而这些悍卒们气性上来了,又哪顾得太多,越打越是起劲。当贺拔仁察觉有些不对劲,派人入前将这些军士分开时,便见杨愔整个人都已经没入血泊之中,全身衣袍遍布着血痕与拳脚痕迹,两眼都被捶打的从眼眶中脱落出来,已是当场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