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到这一番话,神情都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他们本来以为这唐王是在操持什么要紧大事,所以才耐着性子等待多时,却不想竟然仅仅只是在给其儿子准备早教教材。
尽管心中因为遭此轻视而暗生不悦,但是如今为形势所迫,心中纵有不满也只能按捺下来,反而需要违心的夸赞道:“唐王在朝为名臣、在府为英主、在家则慈父,公私兼顾周全,当真令人钦仰!”
“谬赞了,实在愧不敢当。”
李泰摆手谦虚笑语说道,状似十分受用,且还颇有兴致的将自己刚刚写完的字帖拿起来向下传示。
“唐王笔法当真英挺雄健、大气美观,字如其人,让人惊艳!”
高睿推辞不过,伸手接过字帖,摆在面前稍一观摩,顿时便目光放亮,半是恭维半是真心的开口夸赞道。
旁边魏收等人自然也是心生好奇,待字帖传示到他们案中,便也都认真观摩、连连夸赞,各种溢美之辞不绝于耳。
对于这一类的夸赞,李泰自是尽数笑纳,他也的确当得起这一夸赞。因其所书欧体楷书,乃是南朝累世传承的书道集大成之作,哪怕摆在一众南朝书法名家面前也是不虚。眼前这些河北士流或也各有学术所精,但是讲到书法造诣,普遍还是不如南朝的。
在接受了齐使众人的一番夸奖之后,李泰兴致未减,并又笑语说道:“诸位赞言,愧不敢当。学书治艺,各有所长。博采众家之长,才能专于艺业、得有所成。今来诸位俱河北名家,未知吾儿是否有幸得于惠赠一二真知墨宝以增其学识?”
众人听到这一请求,不免都是一愣,但也都不便拒绝,于是便都各自点头说道:“唐王既有所请,某等不敢藏拙,各为献艺,且祝世子学业精进、学有所成!”
于是李泰便招手吩咐侍员送入笔墨纸砚等物,请这些人各自在堂中作书写文。众人各自沉吟构思,待到侍者将墨汁磨匀之后,便都提笔缓书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学术与才情最为出众的魏收率先完成。待到侍员呈上来后,李泰略作浏览,发现乃是拟《劝学篇》所作的一篇文章,细读一番确是文采斐然,于是便笑语道:“魏公书文俱佳、言理亦妙,不愧是河北时流推崇的大才,声闻外国,出手便是不俗之作。”
魏收听到这夸赞之后,忙不迭避席而起并恭声道:“些许俗质,唯待识者欣赏。但蒙不弃,余愿足矣。唐王舐犊情深,让人感动。尊府家风高尚,收亦久有所感。只憾家姊弃世多年,没能见到家势今时之盛壮。今出使至此,冒昧请问,五郎安否?”
魏收跟陇西李氏也是有亲戚关系的,他的姐姐便是李泰的二伯母,所言五郎便是其亲外甥、李泰的堂兄李捴。
听到魏收主动攀起交情来,李泰便也笑语说道:“堂兄如今正在任于山南襄阳,此番是难能与魏公相见了。但只要各自有心,虽然山河阻远,也一定会相见有期!”
“多谢唐王令言,盼能事如所愿!”
魏收见李泰对他的态度温和有礼,心内暗暗松一口气,旋即便又连忙说道,然后才又退回席中坐定下来。
这会儿,其余众人也都陆陆续续书写完毕。就连不以学术著称的高睿,都书写了一篇《急就章》出来,虽然瞧不出学识文采如何,但见笔迹端正,也算是用心。
李泰将众人作品一一收起、各作点评,旋即便又笑语说道:“旧者两国交战、各呼为贼,但是抛开这所奉道义不同,河北文教亦多值得关西借鉴。我旧年也受启蒙于河北,虽然至今学术潦草、难以称能于世,但忆及当初的治学经历,也是多有感触。”
这番话也算是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众人也都趁机讲述了一下如今河北地区学术方面的变迁与治学理念的变化。
李泰听得很认真,偶尔还稍作点评,片刻后又指着案上众人各自所写的字帖笑语说道:“只顾着感慨怀旧,却忘了应该致谢诸位惠赠墨宝。”
众人连连摆手推辞、表示不用,然而李泰却还是让人呈上谢礼,各自给金五斤、锦十匹,还有一条造型美观华丽的玉带,礼品可谓是丰厚至极。
众人看到唐王如此礼遇和厚赠,一时间也都不免吃了一惊,虽然嘴上还在客气着推辞几句,但语气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决,转而望向唐王的眼神则更加仰慕起来。
“学术艺业的价值,并不是钱财俗物能够衡量的。诸位皆是河北学术的翘楚表率,前贤先声、今人智慧聚此一身,若是不加礼待,斯文何存?又如何能够施行教化?若非担心重币似贿,连累诸位归受惩罚,今日赠送不止于此。眼下也只是聊表心意,还请你们笑纳勿辞。”
挑拨离间的事情,李泰做过太多,如今甚至都不需要多作思索,张口即来。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后,也自心中也都不免有些尴尬、并有一些失落,赵郡王高睿自然不能坐视李泰继续给他们上眼药,于是便又连忙起身说道:“唐王仁义,使人心折。今某等奉我主之命来使魏国,意在化解误会、重修邦好,希望唐王能够体恤士民、止戈谋和,两国各守邦域、各治子民……”
李泰静静的听着高睿的讲述,待到其人话语告一段落之后,他才又笑语道:“前与赵郡王相见,还是在金墉城外,一别至今,倏忽已有数年,王别来无恙?”
高睿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一滞,数年前他与斛律金一起守卫金墉城中,结果被李泰率军攻破城池而擒获。后来是在两国谈判、交换战俘时才得以归国,如今被旧事重提,多少是有些尴尬。
“多谢唐王关怀,之前承蒙唐王义释,某才得归国。也正因此而深感唐王仁义,故而此番两国边衅复起、我主临朝普问群计时,某才力谏求和,并主动请缨出使,既是希望能够当面向唐王致谢,同时也希望凭此微薄之力来使两国国人俱免于兵事的迫害。”
沉默片刻之后,高睿才又欠身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旋即便开口说道:“我秉承故安定公遗志,意欲中兴大统、兴复邦家,你国却亵渎神器、篡国自立,彼此间鲜少谋和余地。
况今我师旅凯歌高奏,晋州、建州等拓土暂且不说,当下河洛、河内等诸领域亦多处我刀兵之下,你国却国乱众疑、士无战心,无心应战,惟求苟安。请问赵郡王,若是易地而处,你又肯不肯相与议和?”
“这、这……唐王仁义大度,想必是知礼不伐丧,今我国中……”
高睿听到这反问的话语,不免便有些窘迫局促,连忙便又说道。
然而这一次李泰并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抬手打断其发言而后说道:“礼不伐丧,是邦国之义。然我与齐国,本应誓不两立,岂可用此迂腐言论自裹手足?”
众齐使听到这话后脸色都是一变,刚才见唐王对他们如此和气礼待,几乎让他们都快忘记了彼此还在交战之中,如今听到这一番强硬的话语,这才又被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于情于理,我都不必与齐国谋和。”
李泰讲到这里,却又将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我仍愿相与谋和,并非畏惧你国凶顽残势,也并不是因如今力有未逮。只是我仍然仰慕河北礼义,不愿此斯文扫地、没于战火。仍然怜惜河北士民,百姓何辜、竟要遭此兵厄?”
众人本来因李泰刚才的话而心情跌入谷底,此时听到竟有柳暗花明的转机,一时间也都大感欣喜,不要钱的恭维话更是源源不断的从口中涌出来。
李泰一边享受着这些恭维,一边又继续说道:“齐氏所以窃国,所恃无非晋阳甲力、河北豪强。贺六浑仰此二者,亦一时之雄。然其亡后,此道衰矣。今之晋阳群卒,不过是守槽护食老畜而已,雄心渐泯、贼胆渐长,前齐主一时失威,竟遭所叛。半生为贼,老为贼覆,亦其命矣……”
这话就说的有点刻薄了,高睿在席中已经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但一想到身负乞和的使命,一时间也只能咬牙忍耐。至于其他河北士流们,在听到李泰对晋阳勋贵们的评价时,心内甚至还隐隐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李泰也并不只是刻薄评价来打击他们,接下来又继续说道:“今齐氏国事仍得维持,皆仰邺中群士之力。邺中多好臣,令人深羡。今来求和,我亦笑应。
只是请你等归告尔主,今其仍能得享其位,不在于晋阳甲力余威,此群徒我视之如土鸡瓦狗。而是因为河北士民生机需有所寄,留其为我牧治河北。士民若安,齐业得存。若使暴政混乱,王师顷刻即至!”
说完这话后,他便抬手召来门外侍者,安排齐使一行暂且退出:“眼下仍有些许案事未了,请诸位暂且入别馆稍作休息,晚间再设宴款待。议和事宜,稍后自有专人相与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