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晞不愧是高演的心腹,一开口就说到了高演的心坎里。
虽然之前在策划政变的时候,高演与高湛乃是亲密的战友,可是随着政变结束,彼此间那一份默契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虽然以高演的性格还不至于这么快便要卸磨杀驴,可是之前在政变过程中,高湛恃着已经取得的成果逼迫高演做出兄终弟及的许诺,这也在高演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如今大事已成,无论高演愿不愿意履行约定,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颇感头疼。
如今的他春秋正盛,根本还没到考虑后嗣问题的时候,而兄弟关系又有别于父子,一旦他将高湛立为皇太弟,那就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明确的敌人与竞争者,不只会直接影响到他作为皇帝的权威,更会让他处于一种随时可被取代的危险状态中,这自然是高演所不能容忍的,也是任何一个有志君主所不能容忍的!
如果能够解决,哪怕只是暂时缓解一下这个问题,高演也是非常乐意的。而派遣高湛作为使者前往西魏似乎就是一个好方法,让其暂时离开国中,自己可以从容施政、并且调整国中人事,逐步清理掉高湛的人事影响力。
日后纵然其人再返回国中,也不会再像如今这样对时局拥有着庞大的影响力,到时候高演再如何安排处置后事,便会更加的从容,也有了更多的选择。
高演想到这些的时候,嘴角都不受控制的微微上扬起来,但很快又在心里默默否定了这一想法。虽然这个安排看起来非常的诱人,但想要实现却是非常的难。
这一场政变固然是让高演成为了北齐新的皇帝,但是高湛在这过程中同样获益匪浅。特别是在高演为了控制大局而率部离开邺都前往辽阳、之后便又来到晋阳,邺都的一切人事几乎尽数委于高湛一身。
兄弟两人分处两都,如今的高湛可以说是北齐国中权力与势力仅次于高演这个皇帝之人。高演想要凭着一纸命令便剥夺其所有权力,并将之发配到西魏去做人质,高湛自然是不可能乖乖听从的。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高演还是缓缓摇头并说道:“方下国中初定,长广王乃是宗中为数不多才力兼具、可当重任者,尚有许多大事需仰其分劳,不可轻易遣出国门,还是另择别员吧。”
王晞听到自己的提议被皇帝否决,便也不再多作争辩,当即便退回了自己席中坐下来。
旋即便又有属员陆杳起身说道:“魏国所以求以神武嫡脉为质,所担心无非我国会因血脉而怠慢质子、轻易毁盟。今至尊昆季皆壮,乃是国之瑰宝,无论使用何人于外,都难免荒置宗家良才。不如由下代冲幼子弟挑选,太原王、济南王等皆先帝嫡血,神武嫡孙,血脉尊极,足以为质。”
“这……”
高演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又紧紧皱了起来,脸上流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太原王高殷、济南王高绍德,皆是先帝高洋与其皇后李祖娥所生嫡子。陆杳提议将他们二人作为质子送往西魏,意思自然也是很明显,那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斩草除根。
高演对于这一提议自然也是非常动心,虽然说眼下在他心目中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乃是高湛这个弟弟,高殷兄弟俩则还排在后面,而且老实说这隐患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危害。但若能够趁机解决一下这碍眼的存在,顺便又满足了西魏的和谈要求,也是何乐而不为。
不过高演难免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毕竟他刚刚从先帝高洋手中接过皇位,并在兄长临终前也答应了要善待几个侄子。
如今高洋尸骨未寒便要将侄子作为质子流放于敌国,这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也让高有点过不了自己心内这个坎儿。高洋对他的评价确是一语中的,他本性未必良善,但却爱作矫饰,哪怕心里非常愿意做的事情,也要因为顾忌群众看法而犹豫再三,需要诸多权衡才能痛下决断。
“先帝将家国托付于朕,朕尚未有大功以报答此情,难道竟要迫于无奈、将诸犹子遣送贼中?”
心内挣扎一番之后,高演便忍不住长叹一声道。
听到皇帝作此感慨,群臣一时间都有些不会了,只觉得皇帝履极以来,别的不说,单单在矫情方面当真是变本加厉。
作此感慨未必就是否定提议,无非是想找一个能够让自己在情理上得所依仗、能够说服别人和自己的理由,可问题是这件事说破了天那也是要翻脸无情、斩草除根。难道得说因为先帝战败无能、连累家国,所以遣其诸子为质、为其父偿罪?
且不说这理由难以说服别人,真要说出来的话,那可就比事情本身还要更加的凉薄无情、令人唾弃了!
众人一时间真的想不到能够用什么样的理由开脱,而高演见状后便也只能暂且放下此事,准备来日再作商讨。
可是到了第二天,不需要他这些心腹们再作劳神寻找什么自我安慰的借口,高湛直接从邺都派人来到晋阳,把这一选择给直接堵死了。
“奴叩见至尊,奉长广大王所命,如此奏报邺都近日所发生的通敌贼事!”
从邺都来到晋阳宫求见的乃是高湛门下心腹苍头,受到召见之后便直述其来意,并将随身携带的一个麻布包括的盒子递给殿中侍者,并直接说道:“此匣中所盛装乃是朝士裴泽首级,此徒即大王所察觉国中通敌之贼!”
听到这话,那入前接过盒子的侍者脸色顿时一僵,而皇帝高演脸色也顿时一变,眉头微微皱起,口中沉声说道:“打开匣子!”
此时正值盛夏酷暑,尽管这首级经过了一番处理,但从邺都来到晋阳的途中也是腐败严重,还未打开外面包裹的麻布便可闻到里面的腐臭味,侍者当然不敢将此秽物摆上御案,只能跪在殿中,颤抖着双手将麻布解开,并打开木盒,露出了里面被松脂膏油浸泡后仍然难免腐烂、已经无从辨认五官的人头。
“长广王何以发现裴主书有通敌之罪?他贵为相王,又因何事于此卑品下官有所接触?”
高演看了那腐烂的人头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旋即便沉声发问道。
“启禀陛下,此徒日前以献计救国为名,主动登门求见我家大王。大王亦心忧敌情难制,于是便招至入府,却不料此徒登堂之后,多作荒诞大逆之言,使人不敢与闻……”
那长广王府苍头又深拜奏报道。
高演强忍着心中怒气,又发问道:“他说了什么大逆之言,你如实道来,恕你无罪!”
“此贼道是今番与羌贼和谈,内情他早有所知,道是羌贼将要逼勒朝廷派遣宗室贵人前往为质,实则另有所谋。裴泽狗贼煽动我家大王主动争取此事,待到抵达羌贼朝中后,羌主李伯山便会以晋州、建州、上党等诸地另设伪朝,并以我家大王为伪朝新君,届时可与国中至尊分庭抗礼,不必、不必再屈居人下……”
那长广王家奴一边说着,一边侧首暗窥殿中皇帝神色。
“一派妖言!”
高演听到这里,已是脸色铁青,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大骂道。
那家奴闻言后连忙便也顿首道:“我家大王同样大斥此乃妖言,并控此徒再与畿内散播妖言以蛊惑群情,当即便着令府员将之收斩,并且着令奴昼夜兼程、奔赴晋阳,以告我家大王忠心无二,请至尊切勿受贼妖言所惑!至尊若欲以我家大王为质羌土,我家大王亦绝对不敢推辞。若不用我家大王,则我家大王则殚精竭虑,必不使羌贼得犯都畿!”
高演听到这话后,眸中又闪过一丝狠色,这话弦外之音,他当然听得出来。甚至于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赤裸裸的对他的威胁!
这个被高湛所收斩的裴泽究竟有没有暗通西魏,他并不清楚,但其人还有另一层身份他却很明白,那就是他留在邺都朝廷之中的耳目眼线,凡邺都人事动态,其人多有密信奏来。
高湛收斩裴泽,既拔除了高演安插在邺都的耳目,同时又警告他如果当真敢将其派遣魏国为质,那就休怪他作什么非常之计了。
“长广王当真忠心可嘉,都畿有他坐镇,我亦无忧!”
尽管心中愤懑至极,但高演还是忍耐了下来,口中沉声说道,并着令宫奴将此信使引下去安置休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而去处理别的事务。
入夜后,高演再次将亲信招至晋阳宫中,直接开口说道:“先帝门下诸子,皆不可使出国门。应以何人为质,你等再作商讨!”
众人听到这话,不由得面面相觑。过去这一个白天他们可都在思考该要如何名正言顺的以先帝子嗣为质,结果现在皇帝直接否定了这一提议,让他们的构思也都没有了意义。
可如果先帝子嗣亦不可,那又该要派谁前往?神武子孙虽多,但如果加上嫡出这一限制,可作的选择也不多,难道当今皇帝也想安排儿子出国见见世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