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听到这话后,眉头当即便皱了一皱,在他印象中姚氏兄弟向来表现都是随遇而安、恬淡不争,鲜少有什么争权斗势的想法,但今天却主动向他讨要起了官职,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并且略生警惕。
出于对历史的了解和自身的认知,对于外戚这一群体,李泰向来比较留意,既有重视也有提防。
在常规的政治格局中,外戚乃是一股非常重要的政治力量,以至于当君王想要获取这一份政治力量的协助时,都要将一些实力强劲的大臣转变为外戚,通过联姻来加强彼此间的联合。
李泰在崛起的过程中,同样也获得来自姻亲的主力。尤其是在旧年以宇文泰为首的武川集团把持关中政权的时候,李泰固然踩对了很多历史节点,实力得到快速的发展,但是真正让他走入核心群体并最终逆袭成功,主要还是与独孤家之间的姻亲关系。
独孤信本人在政治斗争中虽然是一个失败者,但他在当时西魏霸府政权中所占据的位置却给了李泰以上升空间,让他不需要再大费周章的另起炉灶,在掌握了西魏霸府之后稍作休整便可快速投入到统一天下的大计中来。
如今天下大势基本已经明朗,政治环境也开始逐渐的常态化,一些过往适用于乱世年代的政治安排便不再适宜未来的时代。
尤其李泰作为继往开来的强势之主,他是不怎么需要再去特意扶植外戚来平衡朝情格局,外戚的存在感太高对他而言也并非好事。
因为外戚终究不是普通的臣子,彼此间的亲戚关系在很多时候都做不到公事公办,一旦基于权势而产生什么纠纷矛盾,要比单纯的君臣之间处理起来更加复杂,而且还会直接影响到皇帝自身的家庭关系。
所以无论是对独孤氏那群小舅子,还是姚氏或其他的妃嫔亲属们,李泰也都秉持着一个态度,那就是不要求这些人有多么精明干练、为君分忧、为国立功。
哪怕他们当真有什么特殊的才干,等到国家的典选制度建立完善规范起来,自有普天下的贤才可供选拔任用,谁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可替代性。
故而这些人只要能安分守己,自然就能够长享富贵,同样朝廷也会有相应的官爵来安置这些勋戚。
所以当听到姚氏兄弟主动向自己请求外出任官,而且还是想要返回江东乡里的时候,李泰心中便有些不悦,但他表情仍然保持着平静,只是微笑说道:“如今亲友齐聚长安,应是和睦融洽。江东初定、民情未安,你两位便急于求去,莫非江东水土当真较之关中更能予人滋养?”
“江东水土虽有宜人之处,终究不比秦川帝宅古朴厚重。然臣兄弟凡所居处,但得丈尺之间可供卧坐便此身足养,所计实非秦川吴乡孰轻孰重。乡情虽有萦怀,但今求出只是自惭无功受禄,愿以此身求所适任以报效国家!”
姚察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又顿首说道。
李泰没有再急于开口,只是默然斟酌着,这时候一旁的姚最则有些急切的说道:“关中时令初临虽然侵人,但久居亦觉顺遂。今之求去,只是希望能合进退之道,远离此间的人情是非!”
“此话怎讲?何处人情是非竟逼你二人不敢留顿京畿?”
听到姚最这么说,李泰脸色当即一沉,旋即便直视二人,沉声发问道。
姚最情急失言,见到至尊神情转为严肃,越发不敢再轻易开口,一边的姚察这会儿也有些拙于辞令,匆匆一瞥至尊那慑人的眼神便又连忙低下头去,稍作沉默后还是选择将韦鼎的建议讲出来。这本也不是什么触犯忌讳的谋算,只不过是他们兄弟为了求得清静而所作的一番思量。
在听完姚察的讲述之后,李泰皱起的眉头才又缓缓舒展开来,旋即心内便又不由得暗暗一叹,果然天下没有私事,方方面面都会有人保持关注。
当然,册封太子关乎国本,时流关注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关这一点,其实李泰也有考量,他门下长子江陵乐同时也是嫡子,册立其为皇太子乃是理所当然之事,李泰也从来没打算在册立太子一事上搞什么幺蛾子,他需要的只是社稷能够顺理成章的传承下去,最好不要出现任何波动与意外。
但他之所以一直都没有册立太子,主要还是觉得儿子还是太小了。须知册立太子可不仅仅只是确立一个名号那么简单,东宫即立,相应的一系列官属便也全都需要扩充起来。这些东宫官员们将会以皇太子为其中心,再建立起一个相对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的小团体,作为储君未来执政的储备班底。
李泰倒不是介意册立太子之后会分走一部分自己身上的威望与荣耀,主要还是觉得儿子如今仍是太小了。他长子江陵乐如今满打满算十岁出头,无论阅历还是头脑都不足以应付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
一旦东宫官署建立起来,各种各样的时流都会涌入其中,各种性格、各种观念也都会随之而来,皇太子作为东宫的核心人物,注定是要承受各种各样的碰撞交融,如果本身没有一个扎实稳定的认知和判断能力,被带跑偏那是分分钟的事情。李泰就算再怎么英明,也不可能天天盯着儿子的人际关系和社会活动,真要保持这种高度的关注,同样也是一种压迫,反而不利于儿子独立人格的养成。
眼下他虽然没有册立太子,但也并没有一直将儿子圈禁在深宫中,之前曾在国子监进学,但在群臣劝谏之下,如今则在中书省设立一座学堂接受教育。一些国之典礼,李泰也在让儿子代替自己出席,之前他在洛阳的时候,便由儿子江陵乐在长安主持释奠礼。
当然,他之所以不现在便册立太子,也是存在着一定的掌控欲,希望能够对儿子按部就班的进行更加广阔的教育。
这所谓的掌控并不是要把儿子变成自己的提线木偶,而是因为一旦册立了太子,那么无论是东宫官还是在朝公卿朝士对于皇太子的学业进展都有一定的监督和建议权,就连李泰都难以贸然更改儿子的教育内容。因为太子是国家未来的君主,所以规劝太子也是对天下负责。
很多事情一旦冠以一种宏大飘渺的意义,那么就会变得不切实际,很多道理大而无当,接受了太多的灌输只会让人丧失辩证思考的能力。
就像西汉汉宣帝感叹“乱我家者,太子也”,常常被人引用抨击儒家的观点言论,但这番感慨真正的重点在于“眩于名实、不知所守”。若再简而言之,那就是身为一个统治者,必须要有实事求是的态度和能力,要学会运用各种手段,而不是信奉什么理论。
李泰不会盲目的为了制度上的周全安排便太早册立太子,他对于儿子的成长和逐步入世有自己的一番设想与安排。
且不说如今的他能够完全掌控大局,退一步讲,就算哪一天他又暴毙穿越了,嫡长在国也是当仁不让的嗣子人选,统序不会乱。就算时局会迎来一番新的动荡,那也是因为他英年早逝,而不是因为没有册立太子。
对于姚察兄弟想要谋求外任从而避开畿内的各种是非纷争,从李泰的角度而言,这兄弟俩是有些过分谨慎了。只要他们没有主动去涉入什么人事纷争的意图,自己当然也能明辨是非,甚至还可以通过这一点去打击一些不安分的人。
但这是从李泰的角度而言,可是对姚察兄弟来说,既然没有此一类的心思,自然是避的越远越好。
所以李泰在沉吟一番后,便也点头说道:“吴地新附、民情未定,贤昆仲本出吴乡,出牧乡土确能令乡人和悦,朝廷也能籍此用宣扬宽仁。省中近日常常就此探讨不休,你二人既有此意,便且录名省中,择时待用。若是顺利,年前或还可成行。京中故旧相识,可以先作一番走访了。”
他虽然没有把话说死,但基本上也是敲定此事了,并且心里对姚察的安排已经有了一个打算,那就是由之出任吴兴太守。
姚氏本就出身吴兴,而吴兴又是陈霸先一族乡土,而且在唐军南下的时候,吴兴人士也多有抵触,民情方面想必会有一些顽固之处需待细致的梳理,以姚察出牧本乡既可荣归乡里,而李泰对其也比较信任放心。
至于姚最由于年资尚浅,出事地方或为州佐、或为县令,倒是好安排,不需要格外的计议。
在结束与姚氏兄弟的晚餐后,李泰返回寝宫中时,又不由得想起对姚氏兄弟做出这一番提醒的韦鼎。
对于韦鼎这个人,他还比较有印象,当时其人作为南梁邵陵王萧老六的使者到山南拜访,一见面就展现出神棍的一面预言自己将要有王气加身,结果不久之后江东作乱的侯景便要封自己为王来拉拢自己。
不过之后彼此间便乏甚接触了,李泰知其到长安来寻求发展,也偶有听闻其人其事,但并没有系统深入的了解过。此番因姚氏兄弟再引起了对韦鼎此人的好奇,于是他便着员将韦鼎相关的人事履历整理一番送入寝宫。
很快相关的资料便送了过来,李泰在翻阅一番后才发现这韦鼎到了关中后居然事迹还挺丰富、过得也很滋润,尤其是居然联合京南一干豪强富户们把曲江池给瓜分了,这就有点让他不爽了。
虽然公私共同开发建造新都是他之前定下的一个政策,可是诸如曲江池这种地标性的存在,李泰还是不想任由私人分占。
略加沉吟后,他便拟令以韦鼎出任京苑副监并领南苑使,负责于京南修造南苑,南苑自然是以曲江为中心规划的一片新宫苑。等到这宫苑落成,李泰准备拨给东宫使用。之所以安排韦鼎出任苑使,就是看这家伙过得太滋润了,让他怎么瓜分出去的再怎么把地收回来。
待到这任命拟定完毕之后,李泰想了想又给加了一个新的官衔太子中舍人。尽管眼下太子都还没就位,但也不妨碍先任命东宫官,也给这家伙征地增加点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