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着地等着烈火烧到熄灭,最后一声毕剥后,他蹲下身仔细地收殓了韩意的舍利骨,回头深深望着法王寺。
韩意不让他阻止自己死亡,但不能想阻止他收殓下葬,还有揭露真相。
韩意这一世当了和尚,这么好的一个人,就算要离开,也必须是清清白白的。
遥月在韩意坟前对刻着“高僧弦音之墓”的石碑把自己的计划细细数来,上好的石料沉默地泛着温润的光泽,似是无奈却又无法反驳。
自从让法王寺丢脸的韩意屈辱的死后,方丈本以为法王寺能回到往日平静又超然的生活,却没想到怪事接连发生。
前日是洒扫的和尚不知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肆宣扬自己犯过杀戒——出家后下山化缘时曾经出于嫌恶主动打死过一条癞皮狗——被其他和尚捂嘴带走事还挣扎着要说自己偷吃荤菜的丑事;昨日有几个和尚在招待香客时,竟然高声说出自己对女子的邪念,以及曾经得手并且害死一位女子的经历,惹得香客大惊失色,顷刻间奔逃出寺庙……
而且,他们不是个例,仅仅是传得厉害的几个罢了。
事实上,作为方丈,他很清楚,前日是所有的洒扫和尚都自抖丑事,昨日是所有的有点地位的和尚自抖丑事,那么今天,或许就会是他和住持在大庭广众之下诉说自己的罪恶。
为此,方丈不敢出屋,也严令其他人不准靠近。他知道住持肯定也是这样做的,因为他们都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脏事,也知道对方造过哪些孽——那不是普通的罪恶,而是一旦被抖出来,必然会性命不保的罪恶。为了保命,他们定会死死捂住嘴,不让往昔的罪恶暴露出来。
可是幕后之人又怎会让他们就此逃过去?
当肃穆的晨钟敲响时,方丈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了。他僵硬地向外走去,和住持一起僵立在寺庙门口。
因着法王寺的怪事,此时天色还早,外面已经围着一圈好事之人,此刻见着他们古里古怪地出来,自然对他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完了。方丈心下绝望地想着。
他感觉自己的嘴唇不自觉张开了,一句含糊的话语从口中飘出:“住持私养情妇,两人已育有一子一女。”
围观众人倒吸冷气,方丈也是一愣,接着狂喜,死住持不死方丈,他还有一线生机!
他一放松下来,用着向siri姐姐兑换的真言仙法的遥月也更轻松了,控制着他嘴唇不停开合,把住持的那些他没沾手的脏事抖了个一干二净。
他没发现身旁住持的目光逐渐变冷,带着定要拖他下水的疯狂,还没被仙法控制,就主动说起了方丈的脏事。
方丈又惊又怒,反口辩道这是假话,然后住持冷冷地说出了自己留存的证据,有好事者当场去寻,果然寻到了。
方丈要疯了,住持也要疯了,两人脸红脖子粗破口大骂彼此,撕破脸面抖出更多阴私,围观群众和遥月都叹为观止。
两人骂了许久,才骂到进来的弦音和尚之死,遥月不自觉收敛了脸上的兴味,安静地听着两人如此做的原因。
结果,居然是为了“大寺的脸面”。
仅仅是为了寺庙的脸面,便逼杀绿茹,把韩意污蔑陷害至死。这样的丑事何其可笑,遥月却笑不出来,他又想起了那临终前的一眼,那一眼带给自己的悲哀仿佛会永远刻在心里。
遥月在心里痛骂韩意死得太愚蠢,眼里却快要落下泪来。
他不再管不被仙法控制也在狗咬狗的两人,匿在人群里向山下走。
他听到有人无济于事地恍然大悟:“哦!弦音大师是被冤枉的!”
还有人从未替韩意辩驳过,此时却放着马后炮:“我就说弦音大师是被冤枉的!他通身高僧的气度,怎么会做这种事!”
还有嘤嘤的悲哀哭声传来,他看去,原来是个正值花龄的小姑娘,不知是在哭韩意那般俊美的男子连同自己的恋慕之心一同逝去,还是在哭韩意悲惨的命运。
他不再关注这些人,埋头一路走到山脚,被一个孤零零的老妇人拉住问路:“小公子啊,上面就是弦音大师修行的庙吧?”
遥月沉默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韩……弦音大师不是那座庙里的,而且正相反,他已经被这座庙的方丈和住持污蔑害死了。”
老夫人愣住了:“弦音大师,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确实死了,烧成一把灰和几块骨头,我捡了骨头安葬好了,在没有那些听信谣言的人的郊外。”遥月垂眼道,他看起来很悲伤,又很愤怒和怀念,脸上全无一丝骗人的意味,老妇人看着他,渐渐地信了,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嘴唇哆嗦着道:“他那么好的人,路过时见我跌倒,好心把我背起去看大夫,还四处打听把我送回家好生照料,直到我儿跑商回来。他这样好的人应该长命百岁,怎么,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后面的话翻来覆去都是不可置信,一遍一遍地念,眼泪也不停地留,她哭得很伤心,悲伤传染到遥月身上,让他仅仅是一眨眼,就眨落两滴眼泪,重重落在地上。
你死了,却害得这么多人为你难过!遥月在心里对韩意恶狠狠地骂道,眼睛一眨,却又落下两滴泪水。
遥月带老人家去韩意的坟前,在天黑前把老人家送回去,自己转身去韩意坟旁的树上睡。没有韩意,他住在客栈里也没意思,还不如在这里陪韩意,省得他躺在地下太孤寂。
就这么几日过去,韩意的墓前除了他和老妇人,又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一心和尚祭拜了韩意后,又对树上的遥月鞠躬见礼:“抱歉,小僧回来晚了。”
“……你道什么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我也不想迁怒你。”遥月移开目光,不与他对上。
一心满脸愧疚:“若是小僧不曾因为自身学识短浅而出走,或许可以阻止方丈和住持,弦音或许就……”
他的话语被遥月打断了:“那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你救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天下谁都救不了他。”
一心和尚对此无话可说,沉默过后,转而说:“寺里和尚罪行严重的已报官收押,不严重的从此羞愧难安。小僧亦是羞愧难当,取了度牒,从此愿做一行脚僧,云游四海,为弦音和其他因法王寺之人而不幸者祈福。”
“这便是善恶有报吧。”他向墓碑和遥月再一行礼,向远方走去,渺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遥月视野里。他转回头来,轻声对墓碑说:“你还不如像他一样做个苦行僧呢,好歹还活着,好歹能自由地多看看这个世界。”
墓碑依然沉默着,远眺着,仰视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