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铺门,正在后院做着实验的顾怀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平静地向明月坊派来送信的人道了谢,再让回了铺子的小环将门窗关紧,顺手拿起了放在墙角的柴刀,出了门的顾怀看都没看那些堵住铺门的汉子一眼,径直向城东的明月坊跑去。
这一路自然避免不了胡思乱想,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顾怀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有人针对自己,但现在蒲弘已经死了,宋府的事情了结,看宋佳的性格,要给自己添堵也不会走这种路子,那想来是自己单纯地有些倒霉。
根据青楼小厮的说法,诺海冲撞的是北平布政使张昺的独子,北平地理位置和政治意义都极为特殊,在朝廷决定削藩之前,军事政务都是燕王朱棣处理,但现在驻军被调,民政被左迁过来担任布政使的张昺一手掌握,张昺的儿子能在北平如此嚣张跋扈,想来也是有些道理的。
南城的铺子离东城不远,全力奔跑之下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顾怀虽然没有去过明月坊,但也是途径过几次的,等到看见了明月坊的大门,对面巷子口聚集着指指点点的一群百姓立刻让他知道了诺海的位置。
拨开低声议论的百姓,顾怀一眼就看到了正中央的诺海,身上还穿着自己给他那一身有些大的素白书生儒袍,脸朝下趴在污水里,右腿诡异地弯曲着,有些瘦弱的身子偶尔颤抖一下,看起来很是可怜。
没有人上去帮忙,也没人愿意摊上这等麻烦,看来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也不光光讲的是后世。
围观的百姓们自然是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提着柴刀一脸杀气的年轻书生,只见他丢了柴刀,快步走近了趴在地上的少年,轻轻拨开了少年凌乱的头发,露出那一张满是污渍的脸。
“钱...钱...”
看着诺海被打成这样了还惦记着那些香水卖来的钱,顾怀拍了拍他的脸,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要落在那弯曲的右腿上。
“怎么回事?”
听着熟悉的声音,诺海好像清醒了些,瞳孔聚焦以后,他扯住顾怀的衣角,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死死咬着牙:“掌柜,他们抢了钱!”
“我知道了,没事,”顾怀安慰道,“疼不疼?”
这话似乎有些明知故问,少年已经遍体鳞伤,整条右腿也肉眼可见地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这样都不疼,什么才算疼?
“不...不疼,”诺海的声音有些抖,“掌柜,对不起。”
“别道歉,抓紧了,”顾怀转身蹲下,将诺海放到自己的背上,“我带你去看大夫。”
大概是看单薄的书生有些吃力,一个老丈还是上前扶了一手,顾怀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背着同样瘦弱的诺海走出人群。
看来他还是高估了有些人的人性。
一件衣服而已,哪怕是再名贵,也顶多是几百两银子,又不是陛下穿的织金冕服,他顾怀咬咬牙不是赔不起。
终究是个有些莽撞的少年,哪怕是冲撞了贵人,少年已经下跪道歉了,还想怎样?
把该赔的钱赔了,他这个东家陪着伙计一起道歉,最好是姿态再放低一些,把这事尽早了结,最好是让对方不生什么怨气,在北平这个地方少些冲突最好。
来的路上顾怀是这般想的,也打算这般做,他只希望诺海能聪明些,身上既然有香水卖来的几十两银子,交出去肯定也够赔偿了,毕竟这几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人一两年的开销,只要不挨打,就值了。
但他实在没想到那些人能这般不讲道理,钱照拿,人照打,看眼下的情况,可能那些钱还到不了被冲撞的贵人手里。
当然,张昺的儿子,肯定是不缺这点钱的,说不定打断诺海的一条腿,也只是因为他今天心情不好而已,对于他这种老爹位高权重的纨绔,活在尘土里的铺子伙计真的比蚂蚁还贱。
看来这个世间有时候是真的不太讲道理的。
少年很硬气,在顾怀的背上没发出什么声音,那条腿轻轻晃着,每一下都能让少年的眉头疼得再皱上几分。
北平医馆多,走不太远就看见一间,上了年纪的老大夫脱掉大褂亲自上阵,摸索了一阵后对顾怀摇了摇头。
顾怀心里一沉:“接不上了?”
“断成几截了,一摸就响,这条腿算是废了。”
擦干净手上的血,老大夫悠悠然坐下,让徒弟上了茶:“不过老夫有一秘方...”
“直接用,钱我给,”顾怀面无表情,“我只问这条腿能不能恢复。”
“怕是不能,就算是用上老夫的秘方,接骨之后连敷两个月,也得落个一高一低,走路不稳。”
听到顾怀愿意掏钱,老大夫热情了几分,招呼徒弟也给顾怀上了茶:“不是老夫打包票,客人尽管出门问,这全北平,估计也只有老夫能让这少年郎重新走起来。”
听着这话,顾怀算是彻底死了心,他无力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如果他前些天不把诺海从巷子里带走,是不是诺海就不会成为个瘸子?
人总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想着当初要是怎样怎样,现在又会怎样怎样,没用多久顾怀就知道这种情绪有些太过无用,只是思考起了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只是片刻后他就有些绝望地发现好像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张昺的儿子,自己难道能去找他复仇?身份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按照现在这个时代的目光来看,张昺的儿子不顺藤摸瓜找他的麻烦,他似乎就得烧根香庆祝庆祝少去一桩祸事。
不过只是瘸了个随手捡来的伙计,有什么好复仇的?
若是顾怀再凉薄点,现在就把诺海扔在街头不管,任其死在这个新年,还因为这莫名的祸事和丢了的几十两银子啐上两口,也没有人会说点什么。
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观就是如此,既充满了诗情画意,又凉薄到令人发指。
布帘后传来少年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想来接骨的痛要比腿被打断还要浓上几分,刚刚还一声不吭的少年现在像是荒野受伤的狼,让顾怀的眼神更加垂落了些。
看来任何没来古代吃过苦的现代人,在说古代怎么怎么好的时候,都应该被扇两个大嘴巴子,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