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是陪着甄茹走南闯北多年的管事,办起事来确实利索,没用上多久就寻到了一家闹市中的老字号,三十多个伙计,加上二十来个护卫的住宿,还有吃食喂马一系列费用,一晚上就得花去接近四十两银子,实在让甄茹也有些心疼。
倒不是说客栈狮子大开口,而是已经有些狠宰了,本地熟客,估计也只用不到二十两,可谁让甄茹一行人身上的外地痕迹实在太重?但即使是被当成了肥羊,为了稳妥起见这笔钱还是得花,只是这样一来加上打点关卡的费用,未免也让这趟进镇变得有些亏损起来。
顾怀三人自然也跟着来到了客栈,毕竟钱交了,食宿一系列事情自然是由商队解决,只是街上那一幕被商队中人看得实在清楚,所以迎接三人的待遇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不止是冷言冷语,连安排的房间也是最小最窄的一间。
当然还有更过激的,在听完旁人说这三人见了商队遇上麻烦,不仅没有跟商队站在一起,反而置身事外看戏,好些后面赶到的伙计都义愤填膺起来,想着这三人的佩刀难道是拿来看的?一路上商队走得四平八稳没让你们遇上麻烦,但你们就这么回报商队?又不求你出头,只是这种事情都不和商队站在一起,振一振声势,实在可恶得紧,简直就是孬种,没一点江湖人的男子气概。
几个伙计往边上吐了几口唾沫,顾怀却没有丝毫介意,马三宝更是面色都没变,只有任万彬浮现些怒意,被顾怀的眼神压了下去,恹恹地跟着坐在了桌子旁用起晚饭。
“还有脸吃?”
“你这话说的,有脸的还会回来?”
“没卵子的孬种...还佩刀,装模作样的绣花枕头。”
完了。
这句话一出来,顾怀就知道不太对了,果然,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的马三宝额头青筋直冒。
他是见过马三宝的身手的,虽然不知道这个宦官有没有练葵花宝典,但光是那一手走路没声神出鬼没的功夫,要是起了杀心对面那口不择言的伙计怕是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客栈,顾怀正想劝两句,可没想到马三宝最后自己压下了怒意,只是放下了筷子,大袖一甩上了楼。
顾怀叹了口气,跟了上去,静静站在窗前的马三宝没有回头,脸被外面街上的光亮照得忽明忽暗:“阉人就不算人?”
“畸形制度下衍生出来的派生品,歧视是要不得的,”房间有些狭窄,顾怀靠着门框,“错的不是净身的人,是心理变态催生出这种制度的帝王将相。”
“这个说法倒是未曾听过,就不怕我告诉王爷?”
“即使到了王爷面前,我也敢这样说,”顾怀笑了笑,“就因为宫殿需要个干净不起邪念的男人,就让一个原本可以正常的男人做了宦官?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你知不知道清真教?”
“多少知道一点,不过我不信教。”
“连这个也知道...道衍大师对你的评价是对的,”马三宝负手而立,“我的祖父和父亲都信奉清真教,而年少的时候我的家境还不错,他们都去过麦加朝圣,本来我以为我也会这样的。”
不知道马三宝是不是在苦笑:“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听多了祖父和父亲讲的故事,我总是想出海看一看,想自己乘风破浪去那个圣城,所以我并不喜欢读圣贤书,倒是挨了不少打。”
“洪武十四年的时候,傅友德大将军和蓝玉大将军征云南,我成了战俘,那年我才十岁,而军中向来有一个规定--被俘获的儿童,是要被阉割的。”
“从那之后我就跟着大军征战,打了五年的仗,天南地北都走过,市井江湖也看过,直到我遇到了王爷,他挑选我当了贴身侍卫。”
顾怀静静听着马三宝讲着自己的故事,想象着当年那个年仅十岁的少年跟着明军征战四方,北方的风雪、大漠的黄沙他都看过,本来应该在家玩耍嬉戏,却突然成为战争的一员,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飞奔,用刀剑和长枪代替木马与玩偶。
但顾怀一直没有开口,他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宦官仅仅只是想要说点什么而已。
他不需要同情。
“所以我很感激王爷,也不觉得自己是个阉人就低人一等,但我还是很痛苦这件事情,因为一个信清真教的阉人...是没资格去圣城朝圣的。”
眼前常年面无表情的年轻宦官第一次露出异样的神情,信仰带给他的力量此时仿佛化成了烈火,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只剩下一具空壳。
顾怀没办法想象当年的马三宝到底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多少次死里逃生,他只能隐隐明白,这个年轻宦官遇到的悲惨遭遇并没有磨灭他心中的信仰,他依然信奉清真教,崇信着止恶扬善的教义,但残缺的身体却不停提醒他只是一个阉人,每一次被称呼一声公公,好像就离那个圣城远了一分。
现实和信仰发生冲突,要摧毁一个人其实很容易。
“谁说的?”
马三宝愣了愣。
顾怀脸色严肃起来:“谁说的?清真教的教义有没有写,宦官就不能信奉清真教?宦官就不能去圣城麦加?”
沉默许久,马三宝苦笑一声:“倒是没有写,可一个宦官,这辈子也就只能伺候别人,怎么破开万里大海?”
“不要放弃一直坚持的东西,等下去,万一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呢?”
“没有用的,”马三宝的眼睛黯淡下来,“只要我还是个宦官,只要我还在大明,出海的梦想,终究就只是个梦想而已。”
“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
“不,”顾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
“这个世界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