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马车上,顾怀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马三宝那张面白无须的脸。
这让他放下了心,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才重新感受起自己的身体来。
疼痛感已经减轻了很多,原本已经使不上力的左手现在能感受到了,应该已经正了骨;右手应该是换了药缠了绷带,鼓鼓囊囊一团;嘴巴里还残留着苦味,应该是被灌了药。
顾怀睁开眼睛:“怎么找到我的?”
“你运气不错,过路的是个镖行,多少还算讲些道义,他们不敢把你送往燕王府,就在城门把你交给了守城的左护卫兵马。”
马三宝皱着眉头:“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到底是谁绑了你?”
“你怎么逃出来的?”
“不要急,一个一个问,”顾怀虚弱地坐起身子,嗓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卡着,声音沙哑:“先派人去那个镖行发现我的地方,山上有片竹林,竹林里有个竹屋,那些尸体...可能还有用。”
马三宝点了点头:“已经派人去了。”
和聪明人说话永远都是这么舒心...顾怀松了口气:“是锦衣卫。”
很显然这个词也让马三宝迅速想到了什么,他的眉毛高高挑起,然后又慢慢放下,沉默片刻:“原来是这样。”
“能不能让人先给我家里送封信?小环肯定很担心。”
“放心,消息已经送回王府去了,你的丫鬟也在王府,”马三宝想了想,挤出个生硬的笑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安慰一下顾怀:“你那个丫鬟急得直跳,觉得不对就直接找到了王府的秘谍,然后又跑到了王府,一边哭一边磕头求王府救救你...王爷倒是见了她,不过这一夜估计也不好过。”
顾怀艰难地勾起嘴角,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所谓家就是这样的,有个人会这么担心你,有个地方还能回,他顾怀也算是在这个世界扎下了根。
“倒是又给王府添了麻烦...”
“麻烦?”马三宝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有些严肃,“这次的事情可有点大。”
“怎么?”
“王爷以为是张昺做的,中护卫兵马已经入城,城防也被接管了,城外朝廷换防的两卫兵马已经动了起来,还有消息...开平的驻防屯兵也有调动。”
只是一夜而已,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顾怀眼神有些发直:“王爷他...”
“王爷很看重你,甚至不惜和张昺撕破脸,”马三宝言简意赅,“如果你还没出现,北平可能会打起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是这个道理,燕王府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只要有一点火花,事情就很难控制了,”马三宝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会是你出了事。”
气氛有些凝滞,顾怀心里有些奇怪,说不上是因为对朱棣的这番操作有些感动...还是因为察觉到了朱棣现在的这种不安。
只有不安,才会妄图显示力量,才会一撩拨就发狂。
看来朱棣也不像自己看到的那样老神在在...
“锦衣卫是朝廷眼线,遍布天下,王爷也早就猜到他们进了北平,只是锦衣卫做事一向缜密严苛...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顾怀闭上眼,把昨夜的事情慢慢讲了一遍。
马三宝眼里出现些震撼,顾怀的声音依旧还是那么虚弱平静,只是说起那些惨烈的厮杀和算计...倒是让他闻到了些血的味道。
等到顾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微微喘气,他才点了点头,看向车帘外:
“我知道了,这些我会禀告王爷...对了,有没有想过学一学武功?”
顾怀抬起了头。
“武功是杀人技...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无论哪种招式套路,最终都是为了杀人而已。”
他笑了笑:“我觉得你很会杀人...就算过了练武的最好年纪,应该也不会太差。”
“怎么样?”
......
“真是锦衣卫的人?”
“秘谍已经回来了,现场和顾公子的说法一致,”马三宝微微躬身,“锦衣卫身上不带名谍...但找到了官印,是个百户。”
“四个锦衣卫,还有女人和孩子?”
“是。”
朱棣站起身子,走到窗边,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马三宝身子顿了顿,然后躬得更低:“十四岁,从后军调到前军,进了先锋营。”
“那俺要比你早一些,八岁就上了战场,”朱棣负手而立,“还是个半大孩子,就提着刀砍死个蒙元人。”
“王爷英明神武...”
“少拍马屁,”朱棣笑了,“天天跟着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厮混,天天聊天吹牛都是你砍了几个,我杀了几个,半夜睡觉做梦都在砍人,杀人早一点也不奇怪。”
他缓缓收敛笑容:“但我们都是当兵的,杀人很正常...一个读书人杀人就不正常了。”
这番话倒是说得中肯...现在的读书人连杀鸡都不一定会,更何况提着刀找人拼命?
“读书人不可怕,因为读书明事理终究会有迂腐气,只有很少的读书人会懂为人治世那一套,”窗外响了闷雷,朱棣的胡须在春风里微微摆动,“不是书呆子的读书人里,又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会脱颖而出,无论是政务时事还是阴谋算计,好像没有他们不会的东西。”
“但只有极少极少的读书人,骨子里会有一股狠意,平日里讲礼义廉耻,发起狠来杀人或者乱世也都下得去手,而且会比我们这些杀人杀惯了的更狠,这样的读书人俺爹手下有不少,可俺怎么也没想到...王府里居然能出两个。”
他有些哭笑不得:“难道是上天注定?”
上位者借着春雨春风说些自省的话,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插嘴的,马三宝静静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闷雷和朱棣的自言自语。
“王府秘谍太过不成气,你要上心,”沉默片刻之后,朱棣没有回头,但马三宝清楚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锦衣卫进北平俺知道,但俺居然不清楚北平到底来了多少锦衣卫...这是秘谍失职,俺不求他们查得清楚金陵的情况,但北平这一亩三分地也不能太过寒碜。”
马三宝内心一震,掀起前襟跪下:“奴才知错。”
“没什么好知错不知错的,终究是你不擅长,”朱棣摇了摇头,“你更适合带兵...当个宦官倒是委屈了你。”
“奴才惶恐。”
“调了北平官吏,俺忍了;换了北平驻军,俺忍了;做梦都在惦记俺的王位,俺忍了;送些锦衣秘谍过来,天天盯着俺一举一动,俺也忍了...”朱棣冷笑一声,“现在居然敢动手抓王府的人,刨王府的根,打俺朱棣的脸,莫非是当俺真的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挥袖转身,雷霆一亮照出了他威严的脸:“顾怀醒了,让他来见我!”
“葛诚回了北平,朝廷已经出招了,俺倒要看看,这两个读书人能教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