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暂且落幕,从雄县和斯州往真定的官道上,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放眼望去连绵没个尽头,而更显眼的,则是那些丢盔卸甲的残兵,大难不死从战场活了下来,却只能互相搀扶着往真定走。
虽说现在民间都在传,燕王军队军纪严明,不会侵犯百姓,但眼下谁都清楚,只要是燕王占据的城池,说不定哪天就招来了朝廷的大军,到时候厮杀无眼,万一祸及了自己怎么办?所以最稳妥的法子,还是往南逃,逃到燕王打不到的地方去。
当然,之所以会出现如此之多的难民,最大的原因还是雄县和斯州开了城,打下了这两个地方的燕王不仅没有锁城死守,反而摆出一副百姓任其去留的模样,甚至放任民间起了传言,说什么真定现在聚集了朝廷十余万的大军,只要逃到哪里,必然是稳如泰山的,这才让百姓们扶老携幼直奔真定而去。
而在逃难的队伍里,两个因为走了一天一夜,身子骨都快散架的文士正低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人开口:“燕王此举...其心可诛啊,分明是想让这些百姓全涌到真定去,到时候衣食住行就是天大的麻烦,耿大将军不管,败坏的是朝廷的名声,可要是管...难道从军营送粮出来?”
“噤声!”另外一人打断了他的话,“你我现在和这些逃难的百姓有什么两样?这种话少说些,先逃到真定再说。”
“也是,也是。”
谈话之间,远处响起连绵的蹄声,这动静实在太像大军冲锋,犹如惊弓之鸟般的百姓一下子乱了起来,两个文士自然也大惊失色,回头看去,只见尘土飞扬,一大队官兵狼狈而来,盔歪甲斜身染血污,一个个灰头土脸,看起来也是吃了败仗的,这才让百姓们松了口气,心道总算不是那燕王出尔反尔,派人追了上来。
能看出来连绵的逃难百姓也给这些官兵造成了不小的麻烦,领头一骑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骂:“滚开些!瞎了你们的狗眼,看不见在行军?前面那辆牛车,给老子停到路边儿去,别他娘的挡着路!”
“停下,停下!”
刚才还在低声议论的两个文士突然从难民队伍里窜了出来,拦着这队骑兵拼命挥舞双手,那喝骂的将领回过头来,怒意更重:“大胆刁民,为何拦住本将去路?若是误了回营报信,先砍了你们的头!”
“我们不是百姓,不是百姓!”那两个文士一把扯下了头上的文士冠,从怀里摸出大印,喜极而泣:“本官是涿州县令魏春斌,这位是雄县县令徐不令徐大人,雄县失守,杨松将军战死,本官与徐县令扮做百姓,这才逃出生天,也是往真定去的!不知将军是哪一路人马,还请带本官一程,路途遥远,本官...实在走不动路了!”
“啊呀,原来是县尊大人!”那将军慌忙下马,抱拳道:“末将是后军潘忠潘将军手下偏将张保,斯州失守,末将孤木难支,又不愿投降燕逆,这才血战突围...只是末将这队里没有多余的马了,还请两位县尊大人与末将亲卫同乘一马如何?”
只要能不走路就好,谁还管同乘一马体不体面?两位县令感动得差点落泪,连连道谢,一个亲卫拨马到了魏春斌身边,伸下手来:“大人请上马。”
若是换了平日,一个偏将的亲兵,魏大人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此刻却是受宠若惊,只见这亲卫浓眉大眼,英气勃发,端的是英俊非常,只是右脸一块大大的胎记让其破了相,他将魏春斌一拉,便提上了马,笑道:“官道颠簸,大人可要坐稳了。”
魏春斌双手抓紧马鞍,感激道:“本官省得...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哦,卑职乃是张将军的亲卫,姓顾名念,”那亲卫握住缰绳轻轻一抖,回头朝着魏春斌笑了笑,“大人叫卑职小顾就好!”
……
八月十八,雄县陷落的第三天。
一匹探马飞奔进入了滹沱河的南军大营,带来了一个耿炳文等待许久的消息:燕王带兵五万,已到无极城。
没错,五万。
三万从北边带下来的本部兵马,再加上投诚的顾成本部,以及这些天招降的一些降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燕王的大军带着新胜之势,已经能和之前兵力遥遥领先的南军隔着一条滹沱河相望了。
无极城距离真定不过三十里,甚至比之前雄县和娄桑之间的距离还近,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耿炳文极为冷静地做出了判断:收拢兵力的事情不能再做了,眼下大营里的十二万兵马,已经足够和朱棣决战。
真定之战由此进入对峙阶段,自古打仗除了设伏和奔袭,两军对垒往往都是看谁先露出破绽,双方的将领就是棋盘两侧的棋手,只是把那些黑白分明的棋子换成了一个个士卒的命。
如果只看表面,那朱棣的棋子无疑要比耿炳文少上不少,光论城池,真定比无极城不知大上多少,两边的后勤补给更不能同日而语,南军大营这边有河间三府源源不断地提供粮草器械,而燕军就只能靠着从雄县和斯州缴获的粮草勉强支撑。
至于兵力...五万和十二万之间的鸿沟数量没有之前三万对三十万来得惊人,但那三十万是有水分的,兵员没有到齐不说,而且朝廷大军不止是北征,还必须安稳地方,耿炳文需要分兵驻守各地,朱棣却可以肆无忌惮地集中三万兵力发起攻击,雄县和斯州的沦陷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这一次真定之战不一样了,双方都是实实在在地集中兵力,妄图毕其功于一役,平稳流淌的滹沱河,马上就要成为血肉横飞的战场。
面对朱棣的步步紧逼,耿炳文丝毫不敢大意,在得知朱棣驻军无极城的第一时间,驻扎在滹沱河南岸的十余万大军立刻全军压上,大营和无极城遥遥相对,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将军耿炳文巡营排布,殚精竭虑,在这个大明第一擅守名将精心打造之下,南军大营真如铜墙铁壁一般,没有丝毫破绽。
当然,如果大军转移到真定城中,那耿炳文就真的敢说燕王没有一点机会了,毕竟依托城池固守反击才是他的拿手好戏,但这事他却是万万不能做的...他是朝廷派来讨逆的大军,不是本地驻守的军队,十余万大军浩荡到了真定,前军后军被朱棣一口吞下,他还不摆出一副主动进攻的模样,而是龟缩真定城中...拿什么跟天下人交代,跟金陵城中的陛下官员交代?
到时候就真不用朱棣来打了,金陵的折子和口水都能把他耿炳文淹没。
所以这第一仗必须由他来打...之前心急的是朱棣,现在心急的却是他了。
十余万大军,二十里连营,滹沱河的北岸灯火通明,传令军官穿梭在军营里,外围探马斥候络绎不绝,精兵良将养精蓄锐,等待着朝廷的讨逆大将军发出第一道军令,起码在这一刻,这个军营里没有人会去想这一仗会不会输。
大势在我!
夜深了,六十六岁的耿炳文时隔二十年后再一次披上了全身铁甲,手按剑柄,站在了一处望楼上,遥遥看着无极城方向,出兵这么久,他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朱棣的旗帜,也等到了朱棣的到来,大明第一代和第二代将领的传承和厮杀,终于在这里拉开了序幕。
夜风起了,耿炳文的白发被吹得飘散起来,他俯瞰自己精心布置固若金汤的营盘,之前的些许颓唐被一腔豪气彻底掩盖。
“燕王,来吧!老夫昔日奉太祖之命镇守长兴十年,张士诚就攻了老夫十年!十年时间,他寸步难进,今日老夫倒是要看看,你燕王比那诚王如何!”
“大好河山,都在老夫身后,等你来取!”
“就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