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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所谓现实
    “南边送了消息过来,李九江在德州修建十二连城,开春以后,他绝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倾巢而出直扑北平,看起来朝廷已经不再抱着一战功成的打算,这是要和俺长期对峙了。”

    燕王府正厅内,这些时日奔赴各地忙碌的将领都赶了回来,从张玉朱能等亲信大将,到朱高熙朱高燧这样的年青一代,再到道衍等一众文臣济济一堂,所有人都知道出了大事,都在沉默地等待着朱棣开口。

    然而朱棣开口说出的却是这么一番话,不少将领都心中一沉,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北平不会再面临上次那样的绝境,坏消息是跟地大物博坐拥四海的朝廷打长期战争,光想想都是个让人绝望的事情。

    但朱棣随后却笑了起来,环顾左右:“看起来朝廷终于是正眼看俺了,倒是让俺心里爽了些。”

    大厅里响起些干笑声,这个笑话实在有些冷,不少已经听到风声的将领还是按捺不住问了出来:“王爷,西边出事了?”

    朱棣点点头,走到沙盘前,看向宣府位置:“错不了,南部草原集结了数万蒙元骑兵犯境,眼下正在攻打大同边塞的长城,如果不出意外,边关要告急了。”

    数万骑兵?那可真是大手笔,谁都知道瓦剌鞑靼这些年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倒戈向朝廷的燕王,听说这些年草原上的王庭每隔半年就要换个位置,好像就是生怕朱棣一时兴起学霍去病带着骑兵进草原来个千里奔袭,他们哪儿来的胆子搞这么大的动作打边关?

    ...是了,这个最能打蒙古人的藩王正在造反。

    这下不止武将们一片哗然,连文官都皱起了眉头,张玉有些担心地开口:“王爷,宣府大同算是北平后方,若是蒙元得手,和朝廷两面夹击,北平岂不危在旦夕?”

    “俺也是这般想的,宣府大同如果能乱起来,当然有利于俺南下和李九江决战,但若是落到了蒙古人手里...”朱棣目光闪烁,“那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野狼,当年的事情,绝对不能再犯上一次,俺做不到看着大明山河落进蒙古人的手里不去管,这天下不仅仅是俺那侄子的天下,也是俺皇考,和天下汉人的!”

    这话里透着股战场厮杀的铁血味道,将领们兴奋起来,王爷这话是要打大同?

    朱棣并没有明说,只是示意众将畅所欲言,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连文官都跃跃欲试准备说说自己的意见,大厅里十分热闹,朱棣和道衍站在沙盘旁边,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其实李景隆南逃之后,就有不少将领进言要带兵去打一打宣府大同,只要能吃下这些地方,北平就有了一个稳定的后方,连被关在大宁的宁王都来了封信疼陈利弊,想让朱棣去打辽东以此来留条后路或者是实现战略缓冲,但这一点朱棣和顾怀道衍早就有了共识,这些地方打下来不一定是好事,毕竟现在用的口号还是靖难,打下来了就得负责,没有朝廷从南边运粮,怎么解决边塞长城的防守问题?

    所以对于这些意见,朱棣并没有采纳,但为了锻炼手底下的将领,他还是想方设法给他们找了些事做,包括今日把他们叫过来,也只是为了要用这个过程来统一众将的认知,这算是他多年战事中形成的培养将领的习惯。

    要说朝中缺少大将其实也不然,开国的名将们虽然老的老死的死,但当年追随他们东征西讨的年轻将领还是有的,新生代的将领也已经成长起来,顾成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从这些人中选一个来担任五十万大军的统帅,此时朱棣的处境绝不会这般幸运。

    但偏偏是李景隆,而且更幸运的是,五十万大军一败涂地,他居然没有被问罪,更是在主帅的位置上坐得死死的,刚看到这个谍报的时候,朱棣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下面清清楚楚写了顾怀的名字,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李景隆是草包,手底下那些将领却不全是,反观自己手底下有什么?这些将领中原本职务最高的反而是投降过来的顾成和张信,一个三品都督一个北平都指挥使,而张玉朱能谭渊之前只是卫指挥使,最多带过几千兵马,他们能比在开国之战中成长起来的瞿能等人更高明?并不见得。

    所以朱棣要培养他们,让他们一步一步成为独当一面的名将。

    世上从来没有生来就是名将的人,他们都是一步一步在实战中成长起来的。

    可以打的目标实在太多,众将议不出来结果,但赞成落井下石打宣府辽东的将领显然更多,朱棣这才微微一笑,压下争论开口道:“其实你们说得不错,眼下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往日不去打边关,是因为俺不能在那些地方消耗兵力和精力,还有北平的储备,但时过境迁,如今蒙元犯境,俺身为藩王,不阻击外敌,岂不负了皇考遗命?大义在此,所以大同一定要打!这是其一。”

    “其二,北平防务不能落下,保定府的失地也需要收回来,所以这次出兵不能太多,俺打算派五万兵马入大同,打着不是靖难而是俺坐镇北地的燕王旗号,外敌在此,大同驻军不会太过抗拒,打下大同的代价会小很多。”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朱棣环视厅内,“战争从来不是一地一人的得失,而是大势!李九江要屯兵修城,开春来攻,俺难道要让他如愿?兵马入大同,他要不要发兵?如今天气苦寒,牵着他劳师动众往大同走一圈,就算他最后没什么兵力损失,待到来年,他的大军北上时岂不是疲惫不堪?”

    “原来如此!”一众将领恍然大悟,心悦诚服,一个个摩拳擦掌,双眼放光,显然是在被说服后对那领兵的位置动起了心思,毕竟朱棣此刻是不可能亲自带兵进大同的,他需要坐镇北平,而且只带五万兵马进大同实在太过冒险。

    然而朱棣却并不指认将领,反而卖了个关子:“咱们出战,自然也不能让李九江如愿,就遛遛他李九江的腿脚,让他跟着走一遭吧!至于谁来带兵,现在不急,你们各回驻地,等待命令即可!”

    文官武将们纷纷退下,朱棣面带笑意看着最后一道身影走出大厅,然后那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从怀里拿出一封密信,看向了一旁的道衍:“顾怀要了五千骑兵,准备先行入大同。”

    道衍沉默了一下,低头双手合十:“大同的事,和老衲无关。”

    “但他是不信的,不只是不信你,连俺他也不信了,”朱棣叹了口气,“蒙元南下,马蹄踏长城,边关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也难怪他这般失态...真要说起来,俺还有些羞愧,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俺是松了口气的。”

    道衍摇摇头:“人之常情而已,王爷不必自责。”

    朱棣点点头,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自信和坦然,他很明白,从他起兵的那一刻起,就背上了反贼的罪名,除了手底下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将领文臣之外,天下是没有几个人支持他的。

    一时骗得了世人,难道还能骗一世?如果失败了,史书会怎么写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那个让自己畏惧而又仰望倾慕的父皇?

    所以在知道大同出事的时候,他是由衷地感到喜悦的...尽管这和父皇留给他的责任背道而驰,也和他多年的信条背道而驰,汉人江山重新受到蒙古人的威胁,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对朝廷的影响显然比对他更大,而且天底下的百姓会怎么看?燕王一反,蒙元人的胆子就大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对他这么些年坚守北平的褒奖。

    难怪连顾怀都用一封密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的心甚至比自己还要来得光明一些,但他不懂!

    没有人可以相信!王府里这些兴高采烈的将领真的信得过吗?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某一个夜里拿自己的人头去换一个官位?自己击败朱允炆数十次,他依然是皇帝,但自己只要输了一次,就可能永不翻身,沦为死囚!

    这实在是一笔风险极大的生意,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一战都可能是最后一战,日复一日的精神压力和折磨让他必须不断地以命相搏!而这不可能是那高高在上的朱允炆和轻松自在的李景隆能懂的,人生最过痛苦的,莫过于不得不玩一场绝对不能输的游戏!

    不对,也许对某些人来说不是痛苦...身边这个穿着黑色僧衣的和尚是自己唯一敢完全相信的,因为他是个疯子!就算他精于政事,能辅佐炽儿处理北平的所有政务,能管理好大军的后勤工作,他依然是个疯子!只有他是在享受这个造反的过程,享受他郁郁不得志数十年终于有一遭被天下人熟知的喜悦和幸福!

    朱棣眯了眯眼,攥紧了那一封密信。

    不能输,不能输...自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一心守护北境的藩王了,就算知道顾怀是对的,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心向光明是好事,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向往光明的资格。

    从花窗斜斜照进来的阳光里,朱棣的侧脸冷硬如铁,而一旁道衍念佛时一直捻动的那串佛珠也停了下来,那张在阴影里的脸上,如同猛虎般的凶戾三角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狰狞!

    如此,方能成九五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