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燃着烽烟,附近却已经没有明军能来支援,倒塌的城墙下,一身貂绒的刁蛮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皮靴上沾着的血迹皱了皱眉头:“杀这些平民有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不向南进军?”
这个答案的问题显然很明显,少女也不是在寻求一个答案,她脱下靴子,立刻就有人送上一双新的,等换上之后,她又继续看着南方,沉默地思考着什么。
游牧民族战争的特性,从来都是各自为战,就算是大汗,也没有办法像中原皇帝那样把各个部落的骑兵当成自己的私兵,每当出战,可汗虽然是主帅,但也没办法把每个部落都指挥得得心应手,命令传下去,终究还是要看每个部落的头人。
眼下她的父王就遇见了这样的麻烦--越过了长城,踏上了大明的疆土,明明可以一路往南,那几个部落却被眼前这些城池迷住了视线,每个人都在忙着杀人忙着抢掠,把东西装进自己的腰包,却对向南进军的命令视而不见,他们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会错过把大同明军打垮的最好机会?
她自认虽是个女子,却在某些方面不输男儿,但正如她父王这次带上她出征时说的那样,这是她最后能撒野的机会了,无论这次战争结果如何,她都会嫁给瓦剌太师的儿子,再没有丝毫自由可言。
可恶,如果她是男儿身,如果她能独自带领大军...
她的父王正在城里会见曲桑部的头人,催他们南下,这座城池已经快被曲桑部洗劫一空了,成群的汉人女子和孩子被抓起来捆上押回草原成为奴隶,那些金银财宝甚至铁锅碗筷都要带回去,每个草原士卒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汉人们的哭喊声顺着风传了过来,她却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只感觉烦躁。
这样的行程不知道还有几处,所有的部落头人都是这个德性!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明这个庞然大物!
但没有办法,她的父王虽然是这次的主帅,但也无法完全命令这些部落,草原的战争组织这些年来一直如此松散,当初大元时雄绝天下的骑兵,如今已经沦落成了这些只顾着往怀里塞东西的马匪。
轻轻呼出一团热气,她翻身上了马,身后的侍卫举手握拳,数十个侍卫立刻骑马当先,开始驱赶起那些抢红了眼的部落骑兵。
“白玛郡主,王爷已经出了城,正在西门等候。”
“知道了。”
白玛挥了挥马鞭,身下的洁白骏马轻扬马蹄,一行人缓缓赶向西门,隔着老远,她就看到了自己父王不好的脸色。
“我可爱的女儿来了?重新看到汉人在马蹄下哭喊的感觉怎么样?”
“可惜这里还是离大都太远,”白玛看向北方,“没能看见那里的汉人跪在地上求饶。”
“是啊,大都...也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父王,他们还是不愿意南下?”
苏克齐冷笑一声:“他们觉得大明的燕王也在打大同,这个时候去南边,是帮了那燕王的忙,还不如就在这边抢一抢!一帮蠢货,他们难道忘了燕王带兵进草原的日子?那位也不是什么好人,等到他打下大同,局面只会更糟!”
白玛看出自己父王的心力交瘁,她安慰道:“说不定燕王也没那么快打下大同...父王,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往更西边走一些,我要去看看乌克勒部,他们好像遇上了麻烦,”苏克齐威严的脸上满是鄙夷,“他们居然连城池都攻不下来!而且鞑靼也出兵了,我要去坐镇,告诉他们想捡便宜也得看时机,现在不是蒙古内乱的时候。”
他的行辕就好比明军的中军大帐,只是因为蒙古骑兵作战的特点,各自为战的情况下,他身边这七千王庭骑兵的指挥作用远不如支援作用,眼下也该到让他们亮出刀子的时候了。
也该让这些散漫的部落看看,黄金家族的荣光,依旧笼罩在草原上!
数千王庭骑兵,尽皆开拔。
……
草原的夜色下,穿着明军军服的燕军骑兵正沉默地吃着干粮,夜风拂过草原,带走了人身上的温度,骑兵们只能和马依偎在一起,借着马的身躯抵挡着寒意,围绕着五千骑兵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支强大的军队最应该拥有的素质就是沉默,沉默代表着绝对地服从命令,代表着绝对的自信,只有心虚的人才会大喊大叫展示自己的强大,也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选择在奔袭前夕在草原上生火。
顾怀从简陋的行军地图上收回目光,看向这些一言不发的骑兵,内心有些愧疚,自己之前做得好像是有些过火了,太不信任朱棣和道衍的态度表现得未免太过明显,但就算是这种情况,朱棣仍然没有多问而是把最精锐的骑兵派了过来。
这里面甚至还有两千朵颜三卫的蒙古骑兵。
事实上很多事情从来都只缺一个头绪,在从德州火急火燎赶向大同的路上,顾怀一直在想该怎么解大同之围,辅佐朱棣打赢靖难之役,帮他登上那个皇位,早点让这个世道安定下来是他想要的,但这个过程里如果出现了异族入侵,蒙元南下,那他就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当兵的因为不同的阵营死在战场上还勉强可以接受,但百姓...他们为什么要遭受这种飞来横祸?
人的命就该是命,这不应该因为身份地位而有区别,没有谁的命比谁的命更珍贵,这是后世最普世的价值观,也是顾怀认为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最应该坚持的东西。
所以眼下破局的法子反而很明确起来,那就是找到那个什么苏克齐南王,然后把他送上西天,以蒙古这般松散的南下形势,多半是要退兵的,除非能有个身份相当的人站出来,比如...瓦剌太师?
他能不能赶过来是一回事,有没有胆子过来又是另一回事,当年朱棣进草原追着他跑了几千里的事情他应该还没忘。
那么问题来了,苏克齐南王...会在哪儿?
孛日帖赤那不是万能的,他只能给出一个王庭骑兵的大概路线,而顾怀要做的,就是从这片茫茫大草原里,找出苏克齐的行军路线。
听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整整五千大明骑兵在草原上如此嚣张地展露踪迹,似乎也是在找死,但巧就巧在顾怀带兵进草原走的是被鞑靼屠城的路线,进了草原也行军在战场之后,再加上有了一统这片草原的哈拉莽部的遮蔽,这支骑军真的如同消失在了世上一般,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绕到了蒙古大军的后方。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在没有卫星定位高空视角的这个时代,要在如此广袤辽阔的草原上找到游离不定的瓦剌南王,谈何容易?
就算孛日帖赤那说了苏克齐会游走在各个部落之间,也没法确定他现在在哪儿,而一旦找错了目标,区区五千骑兵很可能就这么死在草原上,再无半点声息。
“大人,军粮不够了。”巡视一遍的陈平脸色凝重地回来报告。
嗯...还有很严重的后勤压力。
只有带过兵,才能看清以前历史教科书上那些战役有多么令人赞叹,当初那个年轻的霍去病也是这般孤军深入草原,在断粮断援的情况下完成了堪称不可能的绝地翻盘,封狼居胥,顾怀自认这些时日也学了不少行军打仗的条条项项,也曾在北平一战之夜带兵冲锋,但想要做到那等战绩,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出击的机会只有一次,但苏克齐却可能出现在这片蒙古和大同接壤草原的任何一个地方,这种类似斩首行动的骑兵突袭,绝对不能有任何失误。
该怎么办?抉择必须在今夜做出来,因为在草原上多待一天,被发现的可能性就高上一分,而那些瓦剌部落绝对不会放过这五千上好的战马和铁甲以及战功,他们可以轻易地制造一个包围圈,慢慢磨死这五千骑兵。
五千骑兵的生命压在肩膀上,换做是谁都会感觉沉重,但这一切都是顾怀自己选择的。
至于自己死在这草原上,或者苏克齐死后会造成的一系列影响,顾怀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了。
他点了点地图:“就从这里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