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俘获的燕军士卒口中,得知燕王朱棣就在昨天那支狼狈不堪的孤军中,平安郭英和徐辉祖等将领都是又惊又悔,尤其是徐辉祖,他这次北上本就是冲着这个妹夫来的,昨日穷寇莫追的道理也是他说给郭英听的,可谁能料到朱棣竟然如此冒险?
一想到昨日要是不顾伤亡全军压上断了那支孤军的后路,说不定就能将燕逆就地格杀,徐辉祖肠子都快悔青了,带着中军姗姗来迟的李景隆更是扼腕叹息,不过经此一役,他终于看到了一次胜利,这说明朱棣也是普通人,也会犯错也能被打败,自从战败以来,将领们的指责、士卒们的抱怨每时每刻都缠绕着他,而就在今天,他终于看见了战胜朱棣洗刷耻辱的希望。
信心大增的李景隆那颗榆木脑袋好像突然开了窍,在得知先锋前军这几天的战果之后,他并未对平安郭英错失斩杀朱棣良机予以训斥,反而大加赞赏,同时将这个消息在全军大肆宣扬,用以鼓舞士气。
果然,原本急匆匆行军至此,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的南军士卒听了这个消息,纷纷士气大振,那原本畏之如虎、随时准备脚底抹油的心态也随之不见。
三更时分,军议开完,李景隆走出大帐,仰头看着星空久久不语。
这场白沟河之战,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只是因为先到达的平安一次冲锋,战事就不可挽回地提速又提速,双方的军事对峙来得比想象中更早,甚至南军将领都隐隐有些预感,这次怕是没有任何缓冲余地,更没有任何的试探和佯攻,接下来要到来的,就是真真正正的决战!
没有人去通知对方,但双方都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知道了决战的日子,双方大营只隔了一条白沟河,前哨甚至能直接看到对方的中军大帐,南军依托山地平原建营,北军则是抢先占据了那座过河的大桥,双方都有地利,双方也都有心理准备,从那升起的炊烟,从那喧嚣的人声,从那沸腾的杀意里感受到了彼此的心思。
这一次,没人想再逃避了。
双方在同一个夜晚,准备着同样的事情,擦亮盔甲,磨砺兵器,等待着天明的一刻。
这一片小小的地方,聚集了几十万人,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也许是最后一个夜晚,他们不会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对于他们而言,唯一的选择就是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然后拿起刀枪去杀戮那些自己并不认识的人。
这个夜晚无比漫长,却又好像极其短暂。
李景隆深深地呼出口气,已经快到阳春三月,和上次来到这里不同的是,眼下已经没有那让人生畏的酷寒,困扰南军的最大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他相信自己不会再犯上一次的错误。
一切都已经定了下来,明日就是南军将领们推演出来的决战之日,李景隆不知道世上居然有如此的巧合,朱棣选定的决战之日也是明日,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没有选择了。
一个男人真正地长大,大概就是意识到这个世界也许并不是以你为中心的时候,李景隆以前觉得自己是将门之后,熟读兵书,更是亲手训练出了三大营,算是这世上顶尖的将领,但这半年对上对面大营里的那个朱棣,他却一次也没有赢过。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不过就是沾了父亲李文忠光的二世祖,除了出身好点,还真他娘的跟以前那些自己看不起的废物没区别。
但没关系...他还有机会把这一切扭转过来,他有六十万大军,麾下有出色的朝廷将领,当今陛下还不知道之前北平兵败的事情,只要他能虚心听取那些将领的建议,把对面的朱棣视作平生最大的敌人,不犯任何错误,他就有机会在白沟河洗刷所有的污名,从此以后回金陵安心地当个国公,从此再不过问战事!
漫天星空下的李景隆像是个红了眼的赌徒,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明天。
军帐外的旗杆如同往日一样挂着灯笼,随着参加军议的将领们离开,依次熄灭只留了三盏,有些暗的光线照得李景隆的背影越发萧瑟,持着长矛的魏老三挠了挠脸,看向了一旁的亲卫指挥江海:“大帅这是在做甚,莫不是想念了那没带来的小娘子?”
江海瞪了他一眼,但想着这些时日以来私交颇为不错,也就没当众呵斥,只是压低了声音:“大帅的事情,也好胡乱说?一点规矩都不懂!在大帅身边做事,可和你以前在酒楼打杂不一样,记住,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懂了么?”
“是是是...是俺管不住这嘴,多谢江大哥提点了。”
江海点了点头,不远处几匹马因为移营换防的声音有些不安,仰天嘶鸣闹腾了起来,江海连忙赶了过去,斥责道:“赶紧牵远一些,莫扰了大帅休息!”
魏老三撇了撇嘴,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刚才李景隆驻足感慨的方向,才发现李景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帐子,他将长矛倚在肩上,也陷入了沉思。
他娘的...自从那天在德州城里扮了个热血汉子,跟着李景隆回了南军大帐成了亲兵,这日子就没一天过得顺心,天天站岗也就罢了,最为让他感到不平的是,趁着休憩了两天跑去德州城里,才得知陈平那厮跟着主官进草原打蛮子,玩儿了好一出奔袭,居然还活捉了瓦剌的南王。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相比之下他魏老三只能成天站在李景隆的帐外当个亲卫,李景隆那厮也好像全然忘了他这么个人,这几个月来看都没看他一眼,搞得魏老三每天看见李景隆都冲着他脖子瞅,就想晚上摸进帐子把他抹了脖子。
主官大人和陈平做得好大的事情,这么刺激这么能用来以后吹牛皮,怎么能少得了他魏老三?看来主官大人八成是把他忘了,简直是个负心汉。
这么一想魏老三心里更不自在了,也得亏他不知道顾怀现在身边又多了个能跟他身板有得一拼的王五,要不然顾怀始乱终弃的名头怕是要在他心里坐定了。
都他娘的怪李景隆那个草包,这些时日跟着行军魏老三也受了不少的罪,他安慰自己,明日就是决战了,等瞅准时机,就把李景隆宰了,到时候能不能活着逃出南军军阵是一回事,起码得让主官大人看看,老三也是个能干的人!
除了这个还能做点什么呢...魏老三摸了摸脸,想起了当初顾怀的嘱托。
“记住,你是秘谍,不是以前那个举盾的!进了南军军营,你要把自己当成害虫,当成蛀虫,藏在最隐蔽的角落,露出一副最无害的模样,在无声无息之间,蛀空主人家的房梁柱子,等到吹过一阵风,那房子塌了,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嗯...蛀虫。
魏老三直了直身子,视线扫过军帐外的一切,目光突然落到了帐前矗立的帅旗上,这玩意儿像极了大人说得房梁柱子,魏老三双眼一亮,摸着下巴想到了些什么。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这个奇思妙想,会在后面的战争中发挥什么作用,也从来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莽撞的汉子在这场白沟河之战中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大的影响,而在秘谍司的绝密档案里,一个词完美地概括了这一切。
白沟河之战--首功!
……
事实上顾怀到白沟河的时间比起李景隆还要稍晚一些,因为他一直惦记着安陆候吴杰所领押解粮饷的后军。
这世上从来都不会事事称心如意,在德州花了那么多时间,潜伏了那么多秘谍,才给燕军找出一条最适合发动提前进攻的路线,但只是因为李景隆肯虚心接受将领们的意见,这一切就落到了空处。
战场从德州变成了白沟河。
这样一来,德州那些原本可以成为燕军补给的粮仓,却是再也碰不到了,但燕军又确实面临长久作战下补给线过长,北平供给有限的问题,所以顾怀理所当然地把主意打到了李景隆的后军身上。
但很可惜,安陆候吴杰是个老辣的将领,无论是行军路线、速度还是警戒程度,都没有给顾怀任何机会,甚至顾怀有种感觉,一些吴杰故意放出的笑意和破绽...说不定就在等着燕军来劫。
无奈之下,顾怀也只有放弃了这个打算,让一众谍子分散潜伏在白沟河战场到德州的这一条线上,自己则是带着王五匆匆赶往了白沟河。
几十万人的战争,除了双方将领,少了谁都是一件合理的事情,顾怀并没有自大到觉得正面战场少了他就会有什么影响,甚至他一开始压根就没打算来。
没办法,就算有了草原奔袭一战,顾怀也觉得自己还算不上一名合格的将领,这种几十万人的大会战,更是没有他表演的空间,跟上战场冲锋相比,整合情报为朱棣寻觅一条胜后南下的路,才是他应该做的。
但最终让他改变主意的,还是前些天听到的一个消息。
他走进了燕军的中军大帐,看着朱棣面前桌上摆放的奇形怪状的铁球,若有所思:
“朝廷居然把这玩意儿鼓捣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