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引发金陵百姓议论纷纷的诗会,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原本还热衷于争辩朝廷在北边究竟是打了败仗还是大胜燕王的市井百姓们热情渐渐褪去,毕竟他们后来都意识到...打不打败仗好像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人人都在说家国天下,但天下该如何他们这些庶民又没有话语权,所以还是顾好自己的家就得了,操心国家大事有什么用?真等到燕王打到金陵来再说吧。
这种想法听起来悲哀,但却是金陵百姓们心理的真实写照,于是这些天秘谍司的谍子们不断散发传单,撒在大街、塞到门缝,不断抨击朝廷的伪善,揭露战场的真相,行动是风风火火,却根本没在民间引起任何波动,甚至连锦衣卫都一开始如临大敌,却慢慢地对秘谍司的谍子们生起了些轻视之心。
就这?连百姓都不吃这一套了,这些燕王奸细,就只能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若是换了锦衣卫,吃了前些日子那么大的亏,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以牙还牙,什么投毒、纵火、暗杀通通来一遍,就算死也要从对方身上咬下块肉来,让朝廷晓得自己的利害,结果燕王的秘谍司就只敢发发传单?未免也太埋汰了点。
然而事实上秘谍司的许多成员一开始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刚刚冒头,就被顾怀狠狠地按了下去。
秘谍司和锦衣卫的争斗,是不能落到台面上来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正面战场服务,秘谍司的任务,只是刺探情报和策反人员,如果真搞成了这样的恐怖袭击,气是出了,可后面的影响怎么办?
针锋相对地进行报复行动,杀几个锦衣卫的番子或者百户千户,除了在对耗中把苦心部署在金陵的潜伏力量消耗殆尽,还有任何益处么?
投毒、纵火一类的恐怖袭击更不能用,要知道这是大明的内部斗争,不是异族入侵,皇帝和藩王争皇位正统,秘谍司的谍子们真做了这样的事,确实可以让金陵人心惶惶,但朱棣岂不就此彻底失去金陵百姓的民心?
以后他成了什么?恐怖组织的头目?
要知道朱棣能撑到现在,除了身边有顾怀道衍和张玉朱能等文臣武将,以及悍勇的士卒和无能的朝廷等因素外,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除了朝廷里的朱允炆和百官以及部分唯天命正统为主的读书人外,全天下大部分士农工商乃至地方豪族都对朱棣没有强烈的敌意。
还是那句话,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这江山谁来坐,对他们真的有影响么?
或许他们不会支持朱棣,但起码他们不会穷尽心力去对付朱棣。
如此一来,秘谍司谍子们的种种报复行为都被顾怀一一否决了,他之所以让谍子们不遗余力地发传单,其实目的并不是让百姓们偏向燕王,因为百姓们从来都不关心真相,他想要的,只是让金陵里的每一个人,从那天开始真正意识到燕王朱棣的存在,而不是只把他当成遥远地方战事的主角。
而就目前的形势看来,起码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第二阶段的计划就此展开。
在燕王传单满天飞舞的日子里,市井间渐渐流传出了一个传言,仿佛是一夜之间,正在北边和朱棣对峙的讨逆大将军盛庸就多出了无数拥趸,上到书生士子,下到卖菜小贩,个个提起那盛庸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在他们的口中,盛庸俨然已经成了大明第一名将,朝廷鼎柱之才,似乎没有盛庸,朝廷大军就将不堪一击,一溃千里,战局之所以到如今还能稳定,更是全赖盛庸一人。
先不提市井百姓们是如何得知盛庸是当世名将大明战神的,就说北伐诸将,郭英、平安、吴杰...哪个不是战功赫赫名声在外?他们之中资历最浅的都是大明二代将领,哪里是盛庸这么个军事生涯平平,只靠守济南一战成名的将领能比的,吴杰那是开国侯爷,平安更是跟着朱棣打了十几年的蒙古人,郭英也是战功赫赫骁勇善战,真不知道他们听说金陵城中的这些流言,又该是什么表情。
这种突然兴盛起来的“造神运动”,一开始确实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但因为这事从根子上来说是有益于朝廷安稳民间的,所以也就没引起什么警惕和怀疑,于是在官府不禁的情况下,民间的这种声音越来越大,甚嚣尘上,越来越多盲从的百姓加入了鼓吹的行列,随着朱棣往北撤军,越来越多城池被“收复”的消息传到金陵,盛庸俨然已经被拿着和徐达大将军等将领对比了。
百姓安了心,朝廷省了力,因为燕王的那些传单而短暂萦绕在金陵的阴影似乎消散开来,大家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窝在曹国公府里头的李景隆。
没错,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李景隆又被拉出来鞭尸了,盛庸“收复”的城池越多,李景隆就显得越无能,而当朝廷打了什么小败仗的时候,李景隆就更是受到无数人的唾骂,毕竟百姓们都一直认为,胜利是因为陛下英明神武,盛庸大将军骁勇善战,而输了?输就是因为李景隆这个废物的两次大败让朝廷元气大伤。
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群众的恶趣味也是无穷的,有些人只是起了个头,其他人就自发地添油加醋,将李景隆嘲弄成了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废物,各种笑话顺口溜层出不绝,连几岁大的孩子都能蹦蹦跳跳地唱着改编的童谣,来讽刺那位窝在府里不敢露头的无能国公。
朝廷打了胜仗,李景隆就被当作废物牵出来对比,然后大家嬉笑怒骂一番;朝廷打了败仗,李景隆就被当作替罪羊牵出来,以证明要不是他也不会到如今境地,百姓们越是对盛庸推崇鼓吹,就越是对李景隆深恶痛绝,而这,也恰好对了朝廷的胃口。
能有一个出气筒转移朝野民间对朝廷的攻讦,能有一个标杆般的名将提升百姓对朝廷大军的信心,这无疑是对朝廷极为有利的,就连方黄齐三人也对这种民间风向采取了默许甚至纵容的态度,因为骂李景隆的人多了...就没人骂他们了。
如此强大的舆论攻势,对于一个人的心理摧残可想而知,面对千夫所指,从回到金陵就闭门不出的李景隆也顶不住了,甚至连府上的下人出门买菜都要偷偷摸摸生怕被人认出来,被一次又一次拉出来鞭尸的李景隆彻底病倒,而这个消息传出来,迎来的是百姓们的集体欢呼,有些生猛些国子监愤青的甚至跑到了曹国公府前烧起了黄纸。
太悲哀了。
而李景隆这次也确实不是装病,他是真的病倒了,从徐州开始,他的心理状态就开始极度压抑,回到金陵更是大悲大喜,命是保住了,可他爹李文忠的脸算是被彻底丢光了,如今金陵更是莫名其妙全民声讨他,换了谁能受得了?
这么一想当初还真不如死在战场上。
而此时,被另外一件事分走了精力的锦衣卫,也终于是窥见了一丝苦苦寻觅的蛛丝马迹。
裴昔拿着两张宣纸对比了一下,轻轻笑道:
“找到你了。”
……
最近金陵总是阴天,已经进了冬天,气温也慢慢降了下来,江南的初冬,总是湿冷,这种冷和北方那种大雪纷飞水落成冰不一样,并不算冻人,但那潮湿、阴冷的空气总是让人连呼吸都极为难受。
在贡院的角门外,有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因为这里离贡院和国子监都近,客源充足,一年到头的生意还算不错,掌柜名叫张松,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而此刻的他,正卖力忽悠着眼前的客人:
“这位公子您可瞧好了,这方砚台泥质细腻,色泽浅黄,造型新颖,纹饰又古朴大方,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品,保管您卖了平日用着有面子,若是您要买,我还送您一方漆盒,和这砚台极搭,您看如何?”
正看着砚台的客人明显是个穷酸书生,光看穿着就知家境不怎么好,但国子监这种地方,想静下心来读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文房四宝充门面还是要的,不然怕是没有同窗能正眼瞧自己,见张松说得实在诱人,那穷酸书生咬了咬牙,便摸出了攥得满是手汗的一两碎银,拿下了这方砚台,张松麻利地打包好,送他出门时还不望勉励几句学业,这才看着那书生抱宝贝似的抱着砚台走了,一脸慈眉善目的模样。
穷酸书生刚走,立马就有个笑吟吟穿着棉袍的书生走上前来,张松笑呵呵开口:“这位公子,可是要买文房四宝?咱这店里...”
书生摇了摇头,笑道:“不买,只是想印点东西。”
张松一怔,失笑道:“客人,小店只卖文房四宝,这印东西的事...”
“呵呵,只是简单的一页薄纸,花不了太多功夫,那些印刷坊都不乐意接这活,说要重新雕版不值当,我看贵店倒是清闲,这活真不接?”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轻轻往前一推,张松抬起来一看,登时脸色就变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正是那天诗会上广为散播的燕王揭帖。
而对面的那位书生,也收起了笑模样,薄唇一抿,眼中透出凌厉的杀气。
张松大喝一声,抬脚一踹,将那书案推倒的同时,身子已经拔向了一侧,方向正是那敞开的大门,可年轻书生只是侧身一侧,就避过了飞起来的书案,等到张松站定身形,他竟已站到了张松面前,而此时那敞开的大门,也走进了好几个持刀的锦衣番子。
张松咬了咬牙,从书桌角落抽出一柄短刀,书生却再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打量着店内陈设,几个锦衣番子围了上来,张松看他们步伐稳健,身形挺拔,就知道多半是军中好手,今日想要脱困,怕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想到这儿他目中露出些绝望,主官大人的那些话再次出现在了耳侧,他紧了紧手腕,一把将刀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只是这自尽的一刀,还是被那书生给拦下了,他眼里终于出现了点兴趣,轻声开口:“看来你知道很多东西,你...是那‘二十四节气’的人?”
“你的代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