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进了十二月,建文二年眼看就到了年尾,前些日子因为朝廷大军大胜而充满狂欢气氛的金陵渐渐也随着气温冷下来,不经意间,金陵城居然下起了大雪。
这些时日以来,北方的消息少了很多,燕王朱棣东昌一败后,就灰溜溜回了北平整顿大军去了,而俨然成了民众口中名将的盛庸也没有操之过急,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收复着城池,不仅德州重回了朝廷手里,连河间三府也渐渐开始摇摆起来,仿若燕王朱棣真是一败之间,就回到了当初那个只有北平的窘境。
南军北军进入了漫长的对峙阶段,正面战场没有纷飞的战火,金陵这个双方谍子角力的棋盘自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些时日以来,潜伏在金陵的秘谍司和锦衣卫进行了一系列的间谍战和情报战,秘谍司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不断为燕王造势,而燕王也再次公开派使臣到了金陵,再一次重申只要朝廷诛除方黄齐等奸佞,燕王就放弃南征返回北平,而对于燕王这种咬死了自己是在靖难的做法,朱允炆恨得牙关紧咬,却也拿朱棣没什么办法,只能严词拒绝,然后让前线的盛庸擦亮刀枪,等到开春就给朱棣来一记狠的。
与此同时,锦衣卫也越来越常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锦衣卫的昭狱再一次被新鲜的囚犯填满,秘谍司的动作越大,他们抓人就抓得越狠,双方不断地交手,但有顾怀亲自坐镇的秘谍司并没有露出太多破绽,再加上锦衣卫现在人手不足,几个月的谍战下来,也只能抓到一些散布传单流言的外层谍报人员,他们根本不清楚秘谍司的核心机密,锦衣卫的刑罚再了得,也拿他们没有办法,继正面战场的僵持之后,谍战战场也开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而这两个月,要说最为离奇的事,还是所有人都公认的废物李景隆,居然再一次焕发了生机,站到了金陵的政治舞台上。
这一切都还得从东昌之战的战报传回金陵开始说起,黄子澄齐泰一系的官员在朝会上邀功,朱允炆也大方地给予了赏赐,但默默旁观的方孝孺就有点不乐意了,有个道理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之前一同辅佐陛下辅佐得好好地,怎么打了胜仗功劳就全是你们的了?三公三孤虽是虚衔,但他方孝孺也想要啊,于是方孝孺回去和自己亲近的官员一合计,第二天的朝堂立马就生了波澜。
而见到削藩派的三个大佬掐了起来,同样赞成削藩但对方黄齐三人深恶痛绝的官员眼前一亮,他们虽然同样赞成对藩王赶尽杀绝,绝不妥协,但对内,他们也希望把方黄这等无能之辈拉下来,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等无能之辈把持朝政实在是害人不浅,只可惜方黄齐三人因为分功吵得不可开交,朱允炆对三人的信任还是丝毫未减,反而是那些希望三人就此滚出朝堂的官员一通煽风点火却不见丝毫作用,只是让方黄齐三人的矛盾更深些罢了。
但就在前线形势一片大好,削藩派开始内斗的时候,原本一盘散沙薄弱到极点的另一道声音响起来了,从回到金陵开始人都不敢见的李景隆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跳出来开始大肆抨击方孝孺、黄子澄之流蛊惑君上,离间皇亲,是酿成靖难之役的罪魁祸首,应该把他们绳之以法,然后再与燕王讲和,让他老老实实滚回去当藩王,到时候自然天下太平。
当然,如果只是李景隆一个人跳出来,那大家都可以把他说的话当放屁不屑一顾,但让人吃惊的是,那些原本就不赞成削藩,只是没有机会发出声音的官员见堂堂国公赤膊冲锋了,居然捏着鼻子凑到了他的身边,开始一起摇旗呐喊,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员加入,这一派的声音在朝堂上越来越大,甚至每天朝会都有官员跳出来声讨方黄之流,把位不高但权重的几人弄得灰头土脸,而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拿这些官员没什么办法。
要知道方孝孺黄子澄终究是臣子,朱允炆再怎么宠信他们,朝堂也还是要维持下去的,如果只是一个两个跳出来,像之前的郁新一样犯了失心疯要陛下诛他们满门,那还好处理,但一下子跳出来这么多官员,方孝孺黄子澄要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拾了他们,这朝堂咋办?活全他们自己干?
于是在这么多反对削藩的官员坚定支持下,原本因为两次大败门都不敢出的李景隆一下子成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每日朝堂议事,原本称病不出的李景隆变得比谁都积极,天天在朝会上宣扬他那套“燕王能征善战,不可力敌,削藩误国误民,应当铲除奸佞,与燕王和解”的理论,议和派一下子声势大振,居然隐隐有和削藩派分庭抗礼的趋势。
这下子那些原本想先收拾了方孝孺黄子澄的削藩派官员悔之晚矣,赶忙调转枪口一致对外,天天在朝堂上和议和派吵得不可开交,而那些墙头草似的中间派官员就伸长了脖子看,原本死气沉沉的金陵朝堂变得一天比一天精彩。
当然了,三大派再怎么吵,核心思想是不能变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明,而朱允炆本就是个耳根子软的皇帝,每天在朝堂上看三派官员吵来吵去,你一套理论我一套理论,看得他脑门生疼,昨天还觉得是两位先生所言极是,绝不可姑息燕逆,今天就觉得李景隆有道理了,再打下去江山动荡百姓受苦,岂不是违背了削藩本意?久而久之他也开始和稀泥,和那群中间派的官员一样伸长了脖子看掐架,看文武百官吵得团团乱转。
而此时的顾怀,早已经以李景隆为突破口,从反对削藩和同情燕王的官员中不断物色目标,进行拉拢、渗透,一步步地建立起了一个比之前更为庞大和严密的情报网络,靖难这两年来手始终伸不进去金陵朝堂的僵局,也由此打破。
而陪着徐妙锦住在栖霞山下看过了一整个秋去冬来的顾怀,也终于是在奠定金陵这边的大局后,可以北归了。
他看向一身纯白裘服,围着貂裘,还带着兔绒护耳的可爱小丫头,揉了揉她的头:
“走之前,我还要去看一个人。”
……
名叫怀恩的年轻宦官穿着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裳,低着头匆匆走进了巷子,虽说已经入宫好几年了,街坊邻居们未必能认出他来,但他还是不想让那些人想起他这么个入宫做了太监的少年。
这条巷子住的大多是穷苦百姓,虽然距离上一次来已经过了几年,却好像没什么变化,那些孩童时玩耍过的石墙和水井也是当初的模样,也许自己下一次回来,这里也还是不会变?只是之前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是身不由己久居后宫的宦官了。
明明才过了几年,却好像隔了一世那么久。
一路走着,一路回忆,时而酸时而甜,怀恩终于看见了那间破旧的茅屋,门口已经挂上了白幡,他推开门,一副小小的棺材就停在院里,怀恩鼻子一酸,眼泪登时就涌了出来:“娘啊...”
怀恩的爹走得早,是老娘一手将他拉扯大的,大概是日子过得实在太苦,怀恩刚长大一点,他老娘就落了病,实在是没了活路,这才送怀恩净身入了宫,可后宫那个地方可不是说想出来就能出来的,整整五年,怀恩都没能出来看看自己的老娘,这一次之所以能出宫,还是因为管内务的公公收了银子发了善心,知道他老娘死了,才让他来送自己老娘最后一程。
没办法,后宫是个极现实的地方,当了宦官要想往上爬就得认干爹,可怀恩的干爹之前就被朱允炆心情不好杖毙了,一个失去了保护伞的年轻宦官,在后宫里自然是人人欺负的对象,哪怕朱允炆觉得他机灵让他做了御书房的侍奉太监,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现状。
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这般撒手人寰,而自己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怀恩一时哭得真是死去活来,一道青衫身影出现在了门边,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他。
“该下葬了。”
……
一片荒坡,几抔黄土,一块木牌,还有香烛瓜果,怀恩跪在坟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子调转方向,又朝着青衫人影磕了下去。
一直沉默看着的顾怀挑了挑眉头:“猜出了我的身份?”
眼前的怀恩,是秘谍司之前就埋下的暗子,起初并不是宫里那条线上最重要的点,但随着锦衣卫的下手,被漏掉的怀恩反而成了最能接触朱允炆的棋子。
跪在地上的怀恩没有回话,只是又深深地磕了个头。
谢的大概是料理了他老娘的后事?顾怀想了想,转身走下了山坡。
本来就只是想来看一眼而已...既然已经看到了,有些话反而不用说了。
这次来金陵耽搁了很久,虽然挑起了朝堂的混乱,也在民间做了很多动作,但顾怀最满意的,还是李景隆那条他埋得最深,最用心的一条线,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宦官,就是第二条。
一道身影走到了他的身后,抬头看了眼山坡上的香烛火光和那个依旧跪着的身影,开口道:“就他了?”
“从今天开始,动用一切资源,包括李景隆那边,不遗余力地让他在后宫爬上去。”
想起这些时日以来的点点滴滴,东良才对眼前的这个青衫书生已经钦佩至极,他抱着双臂跟在顾怀身后走着,突然开口:“真就走了?”
“不是巴不得我早点走?有我压着,你不是浑身不自在?”
“话倒是这么说...”东良才撇了撇嘴,“放心,金陵这边保管帮你照看得好好的。”
“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顾怀面无表情,“等到王爷进金陵的那一天,你会感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
“啧,画这么大的饼?”
“信不信由你。”
“喂,我说,”东良才停下脚步,“他那老娘...”
顾怀轻轻摇了摇头:“跟我没关系。”
他负手走远,青衫飘摇:“希望下次听见你的消息,不是你已经被裴昔抓起来宰了,复仇,要活着才有资格。”
看着那袭青衫消失在夜色里,东良才摸了摸腰侧当初被顾怀捅了一刀的位置,龇牙咧嘴地笑了:
“可别死了啊,要不然我他娘的怎么还这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