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胤见他这样,心头不由泛起一丝心疼。
但他也知道,若今日不将这事跟他说明白,照夙嘉这性子,就得一直钻牛角尖下去。
于是他捏了捏夙嘉的后颈,催他回答,“说话,我死了,你准备哭多久?”
夙嘉跟他对视,幽蓝色的眸子里水雾漫漫,澄澈的水光迅速汇聚,最后变成一颗有一颗剔透的珠子。
温热的水珠砸在楚胤的手背上很快便变得冰凉一片。
半晌的沉默后,夙嘉近乎崩溃地抓紧楚胤的衣襟,开口竟有些失声。
“我……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你……可你何必说这些话来激我!你明知道我听不得这些,你……你做什么要说这些……”
他自记事以来楚胤就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了,对他来说,楚胤先是他的哥哥,再是他的先生。
他看着他长大,教他识文断字人伦纲常。
母妃与父王一直都想要个闺女,他又生得不似其他男孩英挺,自小他听过最多的话便是“端王世子爷比姑娘还要漂亮”。
于是他那不着调的父王便将他将姑娘养,给他穿花裙子,戴花首饰,以致于他三岁初入学时便被人掀了裙子,说是检查他是不是姑娘。
那时,楚胤挡在他前面,将那些嘲笑他的人揍得落花流水。
也就是那时他才发现,他自小便认识的这个哥哥是真的厉害。
他赶跑了那些想看他是不是男孩子的人,给他拍去衣裳上的脏东西,系好小裙子的腰带,扶好摇摇欲坠的簪花,给了他一颗糖,哄他。
又厉害,又温柔。
不知不觉间,等他意识到过来时,他与楚胤早已形影不离。
楚胤接受了他的身份,与身为月灵的他定了契,他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楚胤会死,哪怕这回经历了姝儿的离开,他也没想过楚胤会离开他。
夙嘉越想越伤心,哭得几乎昏厥,眼前忽地一黑,竟是连本体都没维持住。
楚胤有意让他意识到这世间生死的必然性,却没想到他的情绪会被他想象的来得还要激烈。
毛茸茸的小崽子就这么忽然在怀里变成了一个身长八尺的大小伙子,楚胤又心疼又无奈。
“做什么哭成这样,”他给夙嘉擦了擦眼泪,欲抓着夙嘉的胳膊将他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拿下来。
然而夙嘉还没意识到自己变成人形了,楚胤越是想拉开二人的距离他情绪越激动,搂着楚胤脖颈的力道越大。
“我错了我错了!楚胤,我不哭了不哭了……你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
他心里有对楚胤刚才说的死的恐惧,有雪姝在夙珝面前消失的画面,他怕自己就此松手后,楚胤便会像雪姝那样消失在自己面前。
夙嘉在幽之境被厉天点为陪同夙珝来大贤时年岁也不过十八,算上在大贤生活的十八年,加起来便是三十六。
在他这三十六年的生命里,他从未经历过任何生离死别,雪姝第一个。
尽管在她走之前都跟他们说清楚事情的最终结果,但于夙嘉而言,听着是一回事,亲眼所见,真正经历又是另一回事。
雪姝消失时的画面一遍遍在他脑子里回放,此时此刻,回忆画面里离开的人便变成了楚胤。
夙嘉只觉一颗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得死紧,窒息得几乎要将他整颗心脏捏爆一般,疼得他忍不住全身抽搐。
侧颈一片濡湿,怀里的人更是抖得跟筛子似的,楚胤喉咙微堵,摸着他的后脑勺像小时候哄他那样也把人抱紧了些。
“你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些,生死乃世间规律,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有消亡的时候,我也好,端王与端王妃也好,我们总不能陪你一辈子,”
“不要……”
夙嘉收紧双臂,宛如一只怕被抛弃的小兽,委屈恐惧,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楚胤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忍心说激他的话,拍了拍他的背脊给他顺气,温柔道“不要就不要,不过崽崽,你听话些,今日过后便不要再不吃不喝不眠了,嗯?”
夙嘉呜咽一声,打了个哭嗝,也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应。
楚胤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眼泪,哄道“还记得六公主先前怎么同你说的?你应了她什么?难道,你想她在天之灵也不安心吗?”
夙嘉当即摇头,“不是的,我……我没有想让她不安心,我只是忍不住,楚胤,我……”
“我知道。”
楚胤好脾气地顺着他的话说。
“我知道你舍不得她,心疼她,但就像我方才说的,你我总有一天也会面临这些问题,你若就此将你的时间全都用来感伤,那同我又如何相处呢?你想以后想起我时,记忆只停留在你的这十八年里吗?”
夙嘉原就因他说这种话伤心不已,再一听今后可能还会连他们的回忆都没有,立时就有些慌了,忙不迭摇头。
“不,不是的……”
“那就到此为止。”
楚胤使了巧劲,到底还是将他拉开了,目光温和却又认真严肃。
“六公主离开,皇上悲痛么?悲痛,白茯心痛么?心痛,他们比之你,与六公主相处的时间更多,可他们谁不是将这些情绪藏在心里的?”
楚胤还想说,这世间的岁月不会绕着任何一个人转,这世上,没有谁失去了谁便无法生活,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有着花开花落的周而复始。
人的成长历程中,除了会不断地做出选择外,都会经历离别得失。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亲密的人都会因死亡而分开,他们或许会在死前约定好来生,可来生究竟如何,他们实则比任何人都清楚。
夙嘉被楚胤眼里的认真严肃震撼到了,一时怔愣连哭都忘了。
楚胤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纵容又深沉地看着他,问他“不哭了,好不好?”
夙嘉眼睛酸涩得紧,楚胤的温柔让他脑海中离别的画面更清晰了。
可他不敢再哭,他怕事情会像楚胤说的那样发展,他不想把跟楚胤在一起的时间都用来伤感,他不想他们以后没有回忆。
因此他点了头,颤着唇应下,“好,好。”
楚胤勾了勾唇,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轻轻抱了抱他。
夙嘉没再哭,眼泪若控制不下来他便无声地擦去,连哽咽的声音都不敢太大。
楚胤心疼他,抱着人又哄了会儿。
夙嘉差不多也是真累了,这段时间不吃不喝不睡,白天又忙得跟只小陀螺似的,这会儿心里可算放下了点儿事,夙嘉在楚胤温柔的嗓音中意识开始涣散。
见把人哄得差不多,楚胤侧首看了看他,“去窝里睡还是在床上睡?”
夙嘉没应,只抱他抱得更紧了些。
楚胤觉得他可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人形,不禁有些失笑,倒也没有再问,索性就跟哄小猫似的就这么抱着他。
这时,门被敲醒了。
楚胤皱了皱眉,安抚了夙嘉后才出声“什么事?”
小栗子“先生,喜贵公公来了,说有急事。”
楚胤手上一顿,旋即便起身将夙嘉放到床上。
夙嘉迷迷糊糊,感觉到他要走后下意识一把拽住了他,“你去哪?”
喜贵这个时候过来说有急事,楚胤自然不敢耽搁,又考虑到夙嘉最是尊敬他皇叔公,便如实说了。
夙嘉一听,当下瞌睡就醒了,直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下来,比楚胤还着急地走去开门。
喜贵将夙珝的情况给他二人说了,着实担心。
“君先生前些天也回去了,奴才也不知道这事该找谁才好了,少傅大人,世子爷,你们说这可咋办啊?”
楚胤二人相视一眼,最后决定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就这样,夙嘉跟小栗子交代了一番后便跟楚胤和喜贵一道进宫。
一炷香时辰后,三人抵达长禧宫。
白茯见喜贵回来了,可算是松了一口气,“皇上刚沐浴完不久,这会儿正……正跟‘公主’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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