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露重,‘五通神’庙前的土路两旁,一簇簇新发的野草茎叶上结满了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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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月光一照,反映出雪白的光泽。
庙里的窗洞中烛火微微摇曳,两扇朱漆木门已然闭锁。
被夜间的变故吵醒了的老庙祝,此下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他便重新为‘五通神’续上了香火,从庙殿角落里捡起一只小板凳,自顾自坐在神像下,双手抄在袖筒里,蜷着身子,微眯眼睛,守在火堆前打盹儿。
填入火堆的薪柴已被烧成了通红的木炭,
木炭散发热力,令守在火堆边的老庙祝前胸暖烘烘的,后背上却仍旧是冰凉凉一片。
他坐了一会儿,有些抵受不住后背上的寒意,便站起身来,转身背向火堆,跺着脚,活动身体让身上产生些微的暖意。
这时,庙殿外传来了阵阵敲门声。
敲门声不徐不疾,很有节奏。
笃,笃,笃!
“谁啊?”
老庙祝端起一座烛台,一边朝门外问着话,一边迈步朝门口走去。
门外没有人回应他的询问,唯有敲门声依旧在不徐不疾地响起。
“我问你是谁?
大半夜来庙里做甚么?”老庙祝站在了门口,皱着眉头重复先前的问话。
这一次,门外的敲门声停止了。
敲门声停顿了会儿,
一个低沉的女声才响起:“还愿啊……
我们来还愿的……”
“还愿?
大半夜来还甚么愿?!”老庙祝眼神狐疑,端着烛台凑近了门缝,透过门缝往外看——门缝外,似乎有人穿着被水浸透了的花衣裳。
老庙祝矮身往门外看,只看到了几个人的腰腹部。
像是被水浸透的彩衣贴在那几个人的腹部,勾勒出几人分外隆起的腹部。
他目光渐往上移,
掠过隆起的胸膛,泛白的、起了层层褶皱的脖颈,看到一张鼓胀的、努力伸长舌头的、满带笑意的脸孔,若同水草的黑发贴在女子的脸颊上、鬓角上,她的眼眶里,只有眼白,没有眼仁。
‘她’的头颅微微低垂,引致脖颈上层层的褶皱都渗出腥臭的水来——
一双没有眼仁的眼睛与门缝里的老庙祝对视,
深紫色的嘴唇微微蠕动,
舌头跟着弹动:“我们来,还愿啊……”
几张肿胀的面孔都凑过来,只有眼白的眼睛注视着门里的老庙祝,都跟着蠕动深紫色的嘴唇,说话道:“我们来还愿啊……”
“啊!”
老庙祝纵然侍奉‘五通神’许多年,也听过许多诡怪之事,但今时这般亲身经历——他却还是头一遭,见到那几张惨白而肿胀的脸孔,以眼白注视着自己,他吓得跌坐在地,手中的烛台顷刻歪倒,落在地上,烛火旋而熄灭!
庙殿里,
仅有神像下的烛火,香炉旁的火堆散发微光!
而门缝外,却有月光丝丝缕缕地渗透了进来!
那月光投在老庙祝胸膛上,叫他遍体生寒!
他从地上仓皇爬起,浑身颤抖着走向神像,抓起一把香在烛火上点燃了,向‘五通神像’敬献香火:“我尽心侍奉您十多年,这回还请您保佑,请五通神保佑啊——”
庙祝守了十余年的五通神庙,对‘五通神’的灵验已然是笃信无比。
在此般危急关头,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向五通神敬献香火,求其搭救自家性命!
墙壁上的‘五通神像’在鸟鸟香火熏染、烛光映照下,顿生出一种难言的神秘感来——画中的五头蛇神寂然不动,五颗蛇头张开血盆大口,开通五扇所谓‘福、禄、寿、运、子嗣’之门户。
而老庙祝身后,
五通神庙的两扇朱漆大门亦无声无息地大开了——
大门上的门栓被无形的力量拂过,就此轻悄悄地滑开!
月光从门外投照进来,
落在老庙祝的后背上,在庙殿大半的地砖上铺开!
门外,
白月光,亮堂堂。
那敞开的朱漆木门外,又哪里能见到任一个穿着花花绿绿衣裳、腹部隆起如身怀六甲的长舌女子?
庙内,
老庙祝双手捧着一把香,保持着向五通神像敬献香火的姿势。
他一动不动,
——在他的胸膛处,单薄的衣衫被撕裂开,
胸膛大开,鲜血淌落。
而打开的胸腔内,却不见心脏的影踪!
墙壁上,
五通神五颗蛇头张开的血盆大口越发殷红,一颗颗獠牙利齿上,好似沾满了血丝!
……
长夜寂静,村子里除了偶尔几声犬吠,以及来往的风声,便再没有其他动静。
走在村子里,黄六子都不禁放低了脚步声,压低了言语声:“往前那个路口,拐弯那一个院子的斜对面,就是我家了。”
苏午点了点头,牵着马跟在黄六子身后。
或许是因‘近家情怯’,先前一直着急催促苏午的黄六子,此下却又放缓了脚步,与苏午肩并肩走到了自家门口。
黄六子的家乃是一座由筑土墙围拢起来的屋院。
此时,黄六子、苏午站在屋院的黑漆大门前,前者用力拍着门,一边拍门一边往里面呼喊道:“翠儿,翠儿,快开门,我回来了!”
拍门的动静引得左邻右舍家中豢养的狗子都吠叫了起来。
原本还显得颇静默的村庄,此下顿时变得热闹。
黄六子拍了几下门,未听到门内有甚么回应,便把目光投向了旁侧的筑土墙,想要直接翻墙到家中去查看。
这时,门内传出了一个女声:“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这就给你开门!
怎么大半夜回来了?
县城里的活计都做完了吗?”
听到那个女声,黄六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了苏午一眼,才回身向门内的女声回复道:“诶,出了大事了,我是捡回来了一条命。
你怎么样啊?
没遇着什么怪事吧?”
“才一天没见面,我能遇见什么怪事呀?”门内的女声变得温柔了许多,里面传来一阵抽拉门栓的动静。
伴随着吱呀一声响,
两扇黑漆门被打开来,一个鸭蛋脸盘,大眼睛的女子抱着奇大的肚子,站在门内,看到前面的黄六子,满眼都是欢喜,又见到黄六子身后的苏午,眼中的欢喜顿时化为慌张与警惕。
“六子,你身后这位是?”她只看了苏午一眼,就把目光从苏午身上收回,转而向夫君黄六子询问道。
黄六子把苏午引到身边来,向妻子介绍道:“这位是借宿在五通庙的鼎阳道长,是他半夜骑着马,载我回了村子!
哎,这里面事情太多啦!
翠儿,我肚子有些饿了,家里有没有甚么吃的啊?”
一边说,黄六子一边扶住了妻子,挽着她往堂屋里走,走几步又回头招呼苏午:“道长,先来我家坐一坐吧!”
“好。”
苏午点了点头,牵着马迈过门楼,顺手插上了院门。
黄六子的妻子从最开始看了他一眼后,此后便再未关注他,未与他主动搭过什么话,这般作态其实有些轻慢客人,但苏午其实也略微明白——一个妓女真心跟了某人从良以后,一定会比寻常女子更加知道避嫌,处处都会规范自己的言行,
如此可以避免其他人对她生出非分之想,亦能叫人不敢轻慢于她,仍把她视作从前妓子。
苏午把马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
跟着黄六子进了堂屋。
黄六子招呼他在桌前落座,嫂夫人默不作声地端来一壶热茶,让他帮着给苏午倒了一杯,随即又在厨房里忙碌了一阵,端来两碗鸡蛋茶,以及几张油饼。
“夜黑了,也不好再烧灶做饭了。
就给你们用热水冲点鸡蛋茶喝一喝,吃点饼子吧。
等天亮了,我去把家里那只老母鸡杀了,给你们做顿好饭。”嫂夫人坐在离桌子三五步的一只圆凳上,扶着肚子与埋头呼噜噜喝鸡蛋茶的黄六子说话。
黄六子把油饼泡进碗里,闻言连连点头:“行行行,到时候叫我吧,我来杀鸡,你还有着身孕,最好不要见血光!”
嫂夫人抿嘴笑着点了点头。
苏午则在此时道:“杀鸡就不用了,我奉师命把六子哥送到家中,这便也要折转回去,到沙溪河口与师父他们汇合,看看那边情况如何了。”
“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啊?”黄六子放下碗,看向苏午,眼神有些犹豫。
嫂夫人在旁欲言又止。
“那河口一夜间淹死了七八个人,总归有些古怪。
现下肯定是越早去到现场,
越有可能找到一些线索。”苏午的目光隐蔽地在黄六子妻子隆起的腹部掠过——这妇人的肚子太大了,根本不像是才怀胎三个月的样子。
但女子怀孕,肚子大小往往不能精准判断其怀孕月份。
有的人怀孕七八个月,仍旧未有显怀。
有的人可能二三个月就有很大的肚子了,不能一概而论。
苏午当下亦需寻找机会,探看黄六子之妻腹中胎儿是否有异常!
“那几个淹死的女子皆有一个共同特征——皆是怀有身孕。此事颇为蹊跷,嫂夫人如今亦有身孕,你们还是要多加注意,多加小心。”苏午神色严肃地向黄六子说道。
黄六子还未说话,
坐在圆凳上的嫂夫人脸色微微泛白,道:“六子,今天去跑船,遇到什么事情了?
有人被淹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