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赤龙真人不与金袍老道-天蜈先生对谈,天蜈先生站在赤龙真人面前,却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踌躇良久以后,又向赤龙真人施了一礼,
转而朝向赤龙真人旁边的苏午,出声道:“玄蛇子道友,你与贵师是首先发现五通渡周围各村之中发生的怪事的。
那几位村老声称,近三个月来,各村已经有数十人失踪。
且失踪者俱是孕妇。
而玄蛇子道友与贵师曾在闽江中打捞出了二十具怀孕女尸——玄蛇子道友对此事想来也是有些初步了解的,不知能否与贫道透漏一二?”
天蜈先生称赤龙真人为‘道兄’,
称苏午为‘道友’,此般称呼其实稍有乱了辈分的嫌疑。
不过当下他亦不知赤龙真人、苏午的道名序次,自然也不好与二人排资论辈,只能用这种普遍称呼来相称二人,却也顾不得这称呼会导致三人间的辈分一时有些错乱了。
‘玄蛇子’看起来面相清俊,神色安静,不是个不好沟通的人,
所以天蜈先生才要把目标转向他,当下开口询问苏午,其未必是真想了解‘孕妇失踪事’中的具体隐秘,但至少表明了自身是在留心注意此事的态度,不至于授人以柄。
苏午目光看着天蜈先生,
从对方的作态中,他已然察觉到——对方虽然出身天威道坛,在天威道坛之中,应该也比较有地位,但对方应该是不了解五通神与各种诡异之间的隐秘牵扯的。
天威道坛分明已经得到金溪村、张庄等村落传去的求援信息,
大略了解过周围诸村遭遇的诡异事件,却还是派来一群对个中情况并不了解的师公过来,给诸村解决问题——这其中反应出来的东西,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是天威道坛根本不重视此事?
还是道坛中其实有人了解个中情况,但想用一场寻常法事将此事敷衍、遮瞒过去?
“我们也是初来乍到,并不太明晰此间情况。”苏午内心斟酌着,徐徐开口说道,“不过,让某觉得较为蹊跷、值得追查的地方倒也有几个。
即是当下发现的这二十具女尸,皆是自闽江之中打捞出来。
就连那五个乘船渡江的妓女,在水流湍急、暗礁颇多的沙溪河段,她们所乘的舟船亦未出现过倾翻。反而是船夫撑船载着她们过了沙溪河口,一到江面更为宽阔、水流舒缓、无有暗礁的闽江江面上之后,舟船便忽然倾翻。
几个妓女落入水中,腹部骤然膨胀。
那载送她们的船夫还将一个妓女救上了岸。
但后来那妓女又自行跳入了江中。
——仿佛江水之下,有甚么在吸引她们一样。”
苏午未有吝啬甚么,分享了己方获知的一部分情报给天蜈先生,对方想来也听说了此事可能与五通神有牵连的传闻,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就看对方敢不敢顺着这些线索往下查了。
对方是真正来解决问题的,
还是要将问题敷衍过去,只看这些红头师公接下来如何做事即知。
“莫非此事与江龙王有关联?”天蜈先生听完苏午所言,皱紧了眉头,他拧眉沉吟了片刻,抬头与苏午说道,“玄蛇子道友,我等先去验看那些打捞上岸的女尸,
尝试作法引魂,看看能否借此查见她们死前或刚死以后遭遇过甚么事情,走过哪几段路。
如遇其他棘手情况,
还是希望玄蛇子道友、赤龙真人能不吝帮助!”
一番话说完,
天蜈先生与赤龙真人、苏午拜别,领着一众男男女女红头师公,匆忙忙离去了——先前他们气势汹汹迎向苏午一行人,闻知了赤龙真人师徒身份以后,那份汹汹气焰登时萎靡了下去,再不复振作。
这般作态看在围观百姓眼里,围观百姓内心也都不免犯滴咕。
——莫非这外来的十余个道士,才是真龙?
连天威道坛的红头师公都惹不起?
“你与他分享情报,他八成不会感激你,还会在心里怪你多事。
你看他走得多急?
根本未把你的提醒放在心上。
与你我询问线索,只是为了掩饰他先前欲要仗势朝你我兴师问罪的意图罢了。”赤龙真人看着众红头师公簇拥着金袍老道,走向河堤下那些被重新收殓了的女尸,撇嘴与苏午说道,“不过你做得也无错。
凡事但求问心无愧。
他是否将你我提醒放在心上是一回事。
但这般事情,关乎周边百姓安危,他若问了,你我若藏着掖着不愿多说——那就是我们有问题了。”
“是。”苏午点了点头,跟着人群往河堤下的一众红头师公汇集去,他说道,“咱们也去看看,他们是如何招魂引魂的?”
“都死了二三日了。
不管是肉身还是魂儿早就已经凉透。
这时候再招魂引魂还有甚么用处?”赤龙真人显然不觉得那天蜈先生的法子能奏效,不过他还是顺从了徒弟的邀请,带着众弟子往河堤下走去。
北闾山众道士被人群裹挟着,聚集在河堤下。
空地上,
一具具女尸已经被草席包裹起来,做了简单的收殓。
周遭摆放了几副棺材,皆是她们的家人拉来的棺木,只等这边天威道坛的师公们检查过尸体以后,就将尸体收殓下葬。
十余个师公走在空地间,掀开了覆在女尸上的草席,对女尸身上出现的种种状况做着检查。
春日已至,
这些尸体又在江河中飘游了不知多少时日,
此下被打捞上岸,停放一天以后,渐渐开始散发出了尸臭。
师公们皱眉掩鼻检查着女尸,大都是随意翻看一下,便草草结束工作。
唯有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师公,对每具女尸都检查得格外认真,不时拿出炭笔在自卑的草纸上写写画画,记录得十分仔细。
道门之中,女子并不鲜见。
南闾山天威道坛最初承袭道门法统,其中收录的女弟子也是颇多。
不过能成材的女师公不多——盖因师公斗法,起的是‘武坛’,需要有勇力在身,女师公一般做不来这种武坛斗法的事情,多在幕后从事科仪文职。
十余个师公聚在了金袍老道身周。
金袍老道与他们交头接耳一阵,
那女师公还将自己记录的东西都呈给了天蜈先生,天蜈先生随意扫了两眼,就将草纸册子递还给那女子,转而命弟子端来一个大圆瓷盘。
他将大圆盘摆在地上,从一具女尸周围取了些被尸水浸湿过的沙土,均匀铺在圆盘上。
又叫来几个村老里正,和他们一边交流着,一边在圆盘上勾画出一道横线,横线一侧则画些勾勾叉叉,标出‘金溪村’、‘张庄’等村落的具体位置。
横线另一侧,则标识出‘五通渡口’。
以及‘沙溪河’、‘闽江’。
——原是在圆盘上勾画出了一副周围地形的草图。
随后,
其拿来半尺来高的一个酒葫芦,揭开葫芦塞,从中缓缓倒出了一条油亮的百足蜈蚣——天蜈先生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眼北闾山众道。
北闾山众道尽皆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
天蜈先生暗松了一口气,令蜈蚣在那女尸身上爬了一圈,随即将之搁在圆盘边沿。
蜈蚣沿着盘边走了几圈,忽然开始走入盘中,从沙溪河口闽江段一直游曳到了五通渡口的河堤边,就停下不动。
金袍老道见状,
抓起蜈蚣,将之放在第二具女尸身上,待蜈蚣在那女尸身上攀爬过一圈后,又将之摆在圆盘边沿。
他当下的举动处处透着神秘诡奇的意味,吸引去了周遭所有村民的注意力,
场中暂时无人喧哗。
都紧紧盯着盘边蜈蚣的动向。
赤龙真人看了一看儿天蜈先生的举动,忽然笑了笑,低声与苏午说道:“别的不说,天威道坛必然与‘傀脉’、‘痋脉’有些许勾连,这种‘养虫术’只会出在土教傀脉、痋脉之中。
他现下是在用自己豢养了多年的虫儿,沾染女尸生前遗留的因果线索,
而后令虫儿复刻那些因果线索。
第一具女尸,
只给他显现出了那女尸曾被从闽江中移动到五通渡口边的因果线索。
——这段因果线索,应得是我们从闽江中打捞女尸,到五通渡口将她们摆放起来的事情。
你看,
现下那蜈蚣又从‘闽江’走到了‘五通渡口’边。
又将咱们先前做出的事情,复现了一次。
它能复现出多少因果线索,并不取决于天蜈老道个人有多少本领,只看尸体上残留有多少线索——这养虫术偶尔也有些用处,可惜养虫之法必然残忍诡毒,花费那般大的代价,只养出这种连衙门老午作、老捕快都比不得的小虫子,实在得不偿失!”
苏午听着赤龙真人的解释,注视着那圆盘。
圆盘上的蜈蚣第二次爬过‘闽江——五通渡口’这条线以后,呆呆地停顿了片刻,接着又爬回圆盘边沿,此后,未等天蜈先生将它抓起来再去沾染第三具女尸遗留的因果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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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又自行爬动起来,
这一次,
它先从‘张庄’沿路走到一个路口交叉点,那交叉点未有具体的名字标识。
随后,它又折回张庄,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跟着就从张庄沿路穿过了河堤,从五通渡一直走到下游的沙溪河口,从那里投入了闽江之中!
投入闽江之后,
蜈蚣摇头摆尾,再从江中爬出,
它未有归返回圆盘边沿,而是再次从闽江段的河堤上翻了过去,走过圆盘上的诸多路径,再一次回到了它先前曾停留过的——那个路口交叉点!
“这里,是哪里?!”离得近、眼尖的村民注意到蜈蚣两次停留的那个路口交叉点,忍不住出声问道。
几个村老、里正与村民有一样的问题。
他们眯眼看着那个路口交叉点,分辨着周遭的道路。
忽然,金溪村里正肃声道:“五通庙!”
“那里是五通庙!”
周遭百姓霎时哗然!
赤龙真人微眯双眼,低沉道:“蜈蚣投入江中,便代表那女尸生前真正是投江溺毙的——但它随后又一次从江中爬出来,翻过了河堤,到了五通庙,
这说明了什么?”
苏午与师父相视一眼。
都是心头微寒。
死者的残魂——遗留的亡者意识,又一次回到了五通神庙,在庙里‘还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