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被击中了。
被长棍击中的额头疼痛欲裂,大脑因冲击而晃动不停,视野一瞬模糊,鼻腔中嗅到了腥气。不是为了测试而故意承受的攻击,而是在战斗中因“不敌”而受到的伤害。自信的绝技被敌人的“武”击破了。
许久以来的第一次,暝客在武艺上尝到了苦痛!
“很好!”
砂砾间滑动的双足一沉,受击后紊乱的重心恢复。秦暝紧急调整架势,身躯自受击的后仰变为出刀前的前倾。血液自他的额头正中流出,一丝丝流过俊美的面庞,像是撕咬血肉的赤蛇。面容中的中正因此而被破坏,然而男人的眼神早已不似先前随和。他的瞳孔微微缩小,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舌尖抿过唇边的血迹,仿佛捕食前跃跃欲试的凶兽。
男人的精神集中起来,他的身上再找不到玩闹之心了。秦芊柏的绝技将他体内的战意完全唤醒,那个嗜血好斗的修罗活了过来,在他的净土中拔刀高笑!
“还能继续吗?还有绝技吗?更进一步的准备是什么?你所磨炼至今的技艺,还能攀到更高的地方吗!”
秦暝同时举起双刀劈下,暝刀与万华棍相撞,激起清脆的争鸣。同样是至刚至烈的一击,同样是不顾后果的劈斩,先前还飘逸出尘如飞鸟的男人,此刻竟如血战场上的残兵般凶狠。
追击的秦芊柏被击退了,她持棍的手臂忽然放松到了极限,宛如一条无骨的“鞭”。她无言伏身蹬地前冲,鞭化的右手携着劲风倒扣而来。那“短鞭”的末端卷着残暴的凶兵,如巨锤般寒光四射却又布满尖锐的凸起。万华刀变作了寒光四射的狼牙棒!
“杀!”秦芊柏暴喝。
果真是孤注一掷的杀招,纵使淡青色的钝器美得像艺术品,也带着刺鼻的血腥气。秦芊柏懒得和这狂人废话,索性用一句暴喝回应他的妄语。秦暝已知晓敌人的答复,他便以更为激烈的斩击回应。
用攻击抵消攻击,以武道对抗武道,用意气啃噬意气。伤势早已愈合,技艺变化莫测,四周的景象变化了不知多少次。森林,沙漠,海洋,都市,太空,沉醉于战斗中的武者们忘却了周围,眼中所见唯有彼此的武与技艺。从秦秘传中的种种与战斗中曾见的经历早就用尽,以奇思与狂想构建的崭新招式来不及测试便直接用出。理应抵达尽头的两人还未满足,以狂气疾驰向尽头后的天地。
刀剑交击的鸣声不曾停歇,新的伤口浮现又愈合。怒意融化,笑意崩毁,言语支离破碎,仅余刀剑,仅余斩击。斩杀,切裂,劈砍,用手中的兵器击毁他人的躯体,用自我的技艺夺取他人的性命——
如有旁观者能看到这场死斗,他会感到荒谬吧。
已是举世无双的强者了啊?
那力量足以击毁星球,斩裂星河。纵使超越星球之杖,对净土的创造者而言也绝非难事。
可是,为何还在用原始的刀剑?
为什么,还在执着于人和人之间的“胜负”,像是原始的人类那样厮杀?
如果交战者们能听到的话,想必会同时大笑吧。
因为,“武”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别说创造世界了,甚至都没法改变世界。绝学,绝技,必杀的一击。讲得那么好听,说到底不过是利用肢体与兵器的技术。求道者,修罗,罗刹,一个比一个高的名头,其核心也不过是“打架很厉害的人”而已。
重要的不是表面的形式,而是其中灌注的心意。有吞天盖地的气魄,才打出了统御山河的拳;有游戏人间的不羁,方能斩出无所不断的刀。寄托于拳脚与刀剑之上的,是武者自己的想法。
所谓的“武”,其实是表达自我的方式啊。
因为用言语无法触及。因为用眼神无法描述。因此,过于自我又拥有力量的人们,才会用躯体与兵器做出自我的表达。
唯有在以剑相对的时刻,才能触及到彼此的心。
“继续啊!”
击退刀势。
“还没完!”
以拳反击。
疾驰的刀刃不知多少次碰撞,两人的思考随冲击灌入身躯。非天净土中的无数残影被剑风斩裂,击中彼此的两人同时退后数米,在黄昏色的光芒下站稳身躯。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触及,他们的眼中望着全新的彼此。
秦芊柏看清楚了,明白了秦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其实秦暝一点都不蠢,他也会考虑家族也会考虑大局的安危,只是他站的地方太高又不善表达,因而他做出的决断总无法被他人理解。他不单理解人心更明白世间的所有道理,他表现得那样愚钝只是他不愿费心去思考那些事情,想让自己过得开心。
秦暝看明白了,懂了秦芊柏到底是怎样的人。其实她向来都不算最聪明的孩子,天赋不及自己头脑也赶不上公孙策和严契。她只是比其他人都要努力得多,努力去做到最好努力去满足他人的期望。她总望着比自己更高的地方,总是将不属于自己的包袱背上,因而她总是过得不太开心,直到站在那男孩的身旁。
现在,理解达成了。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没有解决。
还是没能说服对方,还是没能印证自己的观点。“交流”还要继续,用最猛烈最激烈的表达,才能贯彻心中的意志——
“接招。”
秦暝收起长刀,单留短刀在手。他以双手握刀,刀势笔直,动作寻常得像是初入道场的零岛武士。然而他的眼神是专注的,像针一样凝聚在刀刃上。你看到他的眼神会觉得这一刀所向无敌,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他的斩击。
因此秦芊柏做出了反击,像是孩子因长辈的执拗而咆哮。万华长刀流水般融化,重铸为长弓。她信手沾来一缕轻风,化作淡青色的箭矢。她开始奔跑,向着敌人奔跑,跨越广袤的平原,冲过净土中无限的残影,她像是一束光那样扫过净土,在将要触及刀锋前跃起,于高空中弯弓拉弦。
离弦的长箭发出破空之声,分明指着地上的秦暝,却好似去往天穹般高扬。这是秦芊柏自创的第一招绝技,窥破迷雾后的领悟所化长箭,其轨迹直指空中的烈阳。
求道箭·万华掠日。
那一箭映入秦暝的目中,让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阳光。这是射向未来的一箭,与过去的种种再无关系。这一箭中包含着武者习武至今的所有领悟,包含着少女纯净无暇的期望,她要如阳光般刺穿阴云,前往未来的天地!
秦暝赞叹着她的天资,秦暝认可了她的努力。
然后,秦暝斩下短刀。
阳光黯淡,天色昏黄。长剑在刀光前被一分为二,固化的风变为碎屑散去。无法向前,无法变化,仿佛时间静止在了黄昏的一刻,一切都被逢魔之时的光辉固定,再也无从变化分毫。
女孩的箭矢碎裂了,它撞在了无形无相却无从逃脱的“现实”上。期望再是美好也无从跨越现状,实力的不足让飞鸟难以翱翔,这是斩向现实的一剑,不变的斩击,它的存在便如暝客本身拦在了路前,不带恶意却有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现世剑·断生无道。
空中的秦芊柏无力坠下,如同折翼的飞鸟。地上的秦暝踏前一步,仿佛不可逾越的高墙。两人交错而过,距离仅有一步之遥。秦芊柏剩余的气力仍有一线,她强提一口气转头想要出招,却看到了身后秦暝的背影。男人再度拔出长刀,长短双刀如翼般展开,划出死亡的刀弧!
“最后一击。”男人轻声说。
刹那间,秦芊柏以为自己回到了苍都。她再一次望到了无云的湛蓝,那是仅在那座都市才能看到的晴空。紧接着视角继续拔高,继续跃升,湛蓝之外是一片血色,血海之上是黄昏色的天穹。她看到了天之上的天空,看到了天外天中的刀客,他的身影傲岸如神明又庄严如佛陀,此世间的一切光芒都将自地上升向天空,最终归于他的刀下。
不,不是光芒。那实则是路,向上的“路”。秦芊柏的呼吸静止了,她看清了道路的真相。每一条路中都有持兵器搏杀的女孩,每一条路的尽头都是女孩败在刀下,那些道路是她将采取的所有对应。未来被注定了,在非天净土的辉光之下,一切的可能性都将被剪切。
这是斩断未来的刀!
“清世剑·天人浮屠。”
天人的双刀斩下,无限光中的道路自两侧消失。秦芊柏漠然望着天空,心头涌出明悟。
怪不得刘叔的天劫会败,那劫数是以未来的收束为根基的,可秦暝的刀将未来本身都斩了。连命都无法束缚他,其余人又能做什么?
他就是最大的命啊,拦在所有武者前方的命运。再是努力再是奇才也终将败退,就像佛陀手中的猿猴,自以为神通广大却从未逃出过佛陀的手掌。可是猴子总是很乐观的,甚至有点傻气,他看不到天有多高以为自己逃出来了,还有闲心写上到此一游。
而秦芊柏现在看到了天的高度,看到了佛陀的光芒。她仍然不打算认输。
她不想被压下,她想要翻过山脉,纵使被讥嘲不自量力,也想超越顶上的天穹!
无限的光芒被双刀斩裂,茫茫多的道路中仅剩最中间的一条。那条道路上的女孩持着顶天立地的长枪,有千臂的罗刹在她的背后演武。她暴喝着出枪,枪芒璀璨如繁花开放。她的枪势中有刀剑之锋锐,有奇兵之诡诈,有拳脚之坚韧,那枪芒随她的气势攀升而不断绽放,被削减到极限的道路再次做出分化,放出千百道崭新的光芒。
斩断未来的刀光便慢了,因为全新的可能性又萌发出来,与净土的运算激烈抗衡。秦芊柏做过准备,秦芊柏想过办法,她不理解秦暝的武道更想不到秦暝的绝技,因此她做得是最简单甚至愚笨的通解。
多出一招吧。
再出一招吧。
质量不足就靠数量去堆,无法一击制敌就以量取胜。算出一百剑就出一万剑,算出一万剑就出一亿剑。
世上不会真有无敌,纵使净土也必然有漏算的疏漏。把所会的一切都使出,将能想象到的一切都用出来。融入汗水,泪水,血,骨头,肉体到了极限就投入心灵,心灵到了尽头就消耗武道,纵使断绝生命,光华不再,也要打出超越你预测的一击!
她真的做到了,她手中的兵器裂痕密布,她的眼中灵光不存,连她背后的罗刹都稀薄如魂灵,然而她的枪芒越加闪耀,令她得以顶着刀光步步前行。
无限与无限间的死斗还在继续,两人的距离正极速缩短,最后一个瞬间秦暝的双刀并拢,黄昏色的刀光斩碎了万华大枪。可秦芊柏在此刻来到了路的尽头,她令手中残存的枪身变为单刀,她大喝着挥出最后一斩,刀势明亮如正午的烈阳。
那道阳光穿透了黄昏,照亮净土!
“——”
而后,冲突停歇。
死斗的两人静止在原地。
秦暝的长刀分立两侧,清世剑的刀势被最后一斩击溃,那阳光般的短刀被秦芊柏握在手中,刀锋紧贴着秦暝的脖颈。
万法无我·绝仙散华。
短刀的刀刃上流过一抹赤色,秦芊柏望着自刀尖垂落的血珠,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说过了,暝叔。下一次,我会多出一招。”
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短刃无声滑下,落在淡黄色的长草中。秦芊柏的身躯晃了一晃,她想要握刀却没有握住,与万华一同倒在了地上。
她果真是个不太聪明的孩子,想了那么多之后决胜负的一击还是拼命。和道和大义都没有关联,驱动她的仅是顽固的自我。纵使断绝声息融入自我也要斩出超越天穹的一刀,因此才是万法无我,因此才是绝仙散华。
她破了秦暝的最后一招,可她也无力再做任何攻击了。她仅能在暝客的脖子上留下一道伤口,微弱得不算什么痕迹。
而暝客依然力量充沛,暝客还能再出一刀,出三刀,出无数刀。他不用一个呼吸就能终结眼前的敌人。
他赢了吗?
秦暝仰起头来,默默望着头顶。他的头顶上是非天净土,净土中永远是黄昏色的天空。
“小芊,你觉得这世上什么才是强?”
秦芊柏没有搭话,她已失去了意识。秦暝仍在讲着,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我一直都觉得,强弱和力量没什么关系。不是说能斩断山和海就是强者,我想强该是要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能达成自己的期望……以自己认为圆满的方式,以自己不会后悔的方式,让自我满足……”
“我在那一夜想明白了,我的‘强’就是我的刀,我要用武道让我活得快活。因此当我听到你说打倒秦暝才算强时,我很开心。我想你终于找到自己的期望了,你明白了你的‘强’在何方。我们要以彼此的强大一决胜负,唯有强者才能贯彻自己的愿望……”
他低下头来,注视着昏迷的敌人,面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
“你击破了我的刀。”秦暝说,“是你胜了,秦芊柏。”
暝客松开了手中的双刀,明亮的光辉照在他们的身上,暖洋洋得让女孩舒展眉梢
非天净土永不变化的黄昏中,透出一线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