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尔家边上的秋千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多了。
十几个秋千高低错落地悬挂在树上面,风一吹就开始细微的摇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摇摇晃晃的云——蕾切尔前几天才拉着西格玛一起把秋千全部用石灰刷成了白色。
多萝西就坐在秋千上面,手里捧着一捧鲜艳的野花,很高兴地晃着双腿,眼睛弯成了月牙,任由自己被蕾切尔一下一下地晃到天空。
“好高——”她仰起头,那对玫红色的眼睛看着天上真正的云朵,声音带着浓重的兴奋,“我看到那棵树上面的鸟巢了!蕾切尔,我们一起去偷它的鸟蛋吧!”
蕾切尔在草坪上抬起头,她没有说话,也看不到女孩刚刚在高空中所看到的场景,但还是从脸上绽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拉着环境学家去偷鸟蛋”
正趴在草地上对一个本子涂涂画画的西格玛头也没有抬,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直接用调侃的语气说道:“真的不怕脸被她捏红吗,多萝西小姑娘”
蕾切尔笑了一声,声音显得很短促,但是这已经是她平时为数不多的发出声音的时候了。
她因为用得少而略显沙哑的嗓子里依旧保留着过去的清澈与清雅,听上去就像是一首在沙砾中流淌过的歌。
其实她本来没想要用这个理由去捏多萝西的脸,毕竟小姑娘大概也就是说说罢了。但是现在嘛……西格玛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不这么做都感觉有点对不起自己。
小姑娘睁大眼睛,但很快,在秋千再一次晃荡下来的时候像是想出来了什么坏主意,于是露出了一个得意的表情,喊道:“西格玛!我前几天亲了北原和枫一口哦!嘴对嘴的那种!”
西格玛正在涂鸦的手微顿,手中柔软的蜡笔差点折断,目光缓缓地挪向正在花海里面看着纳博科夫捉蝴蝶的北原和枫。
北原和枫听到这句话也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目光心虚地看向西格玛,感觉自己身下压着的柔软青草与鲜花好像一瞬间都变成了荨麻与荆棘,密密麻麻地扎着自己的皮肤,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等等,明明他也是受害者,为什么会这么心虚啊
旅行家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看了眼正在把刚刚捕好的蝴蝶装在小瓶子里的纳博科夫,发现对方的脸上似乎也带着调侃的笑意后,感觉更无奈了,于是干脆闭上眼睛装死。
一般来讲,你不是应该吃醋吗为什么也是这幅看好戏的表情啊
北原和枫感觉自己被针对了。
“这是银月豹凤蝶。”
纳博科夫蹲下身子,摸了摸北原和枫散在地上的头发,在对方无奈地再次睁开眼睛后用炫耀般的语气开口。
北原和枫抬了下眼眸,看到那只在玻璃瓶里不说翅膀的蝶。
这只蝴蝶大体看上去是黑色的,但是在前翅的边缘镶嵌着浅绿色的斑点,后翅上则是被边缘泛着鹅黄的橘色斑点点缀着,四周还有彗星尾般拖曳的荧光蓝与荧光绿。看上去总是能让人想起神秘深邃的宇宙。
“它被你吓到了。”
旅行家轻声说道,伸出手,碰了一下纳博科夫递过来的瓶子,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停留了一会儿,奇迹般地让这只想要撞来撞去的蝴蝶平静了下来,只是触须还是好奇地晃来晃去,似乎想要捕捉到空气里的某些讯息。
“反正有你在,它们很快就能平静下来的。”
纳博科夫不以为意地侧过头,看着缩在瓶子里的蝴蝶,目光柔和地把小瓶子塞在了自己胸口的口袋里:他身上有着不少类似的口袋与袋子,都是用来装那些装着蝴蝶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的。
“等它死掉之后我就把它的尸体做成标本。”
这位喜欢蝴蝶的博物学家语气听上去相当的轻快,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刚刚说的话对于一只蝴蝶来说到底有多恐怖:“放心,在它们死前,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
北原和枫似乎有点无奈地虚起眼睛,最后干脆闭了上去,继续靠在草坪上,声音带着和慢悠悠吹过的风一样的慵懒:“好吧,我这下理解为什么那只蝴蝶这么惊恐了。”
“至少我不是直接把活蝴蝶做成标本。”
纳博科夫愣了愣,接着嘟囔了一句,也躺在了一大片浓郁的花海里,侧过头望着对方的脸,感受着太阳照在脸上的暖意,手指按了下自己装着蝴蝶的瓶子,露出了很浅的微笑。
耳边属于女孩的笑声清亮,响彻在微醺的风中,随着秋千的摇摆起伏。
说错了话的西格玛则是“被迫”接替了蕾切尔的工作,不得不苦恼地开始试图哄每次看到他就故意对他呲起小虎牙的多萝西,笨手笨脚的样子惹得两个不好找人的女孩子都笑盈盈的。
“所以说西格玛是笨蛋啦——”
少女用手拖着自己的下巴,软声软气地这么说道,同时用她本来就极具攻击性与艳丽色彩的玫红色眼睛斜斜地看着西格玛,但是在下一次秋千落下的时候还是修长的小腿一伸,从上面跳下来就扑到了西格玛的怀里。
“等等……诶!不要直接亲、亲亲上来啊!”
西格玛睁大眼睛,猝不及防地被小姑娘借着秋千的冲击力扑到了草地上,看到多萝西兴致勃勃地想要亲上来的动作,一下子就慌了神,连忙阻止道,耳朵都变成了炭烧似的红色。
“哇唔,西格玛是在害羞吗蕾切尔姐姐,他看上去超级好捉弄诶!”
这是多萝西有点刻意和浮夸的声音,成功地差点把西格玛逗得逃跑。
但她的目的很显然不只是这个。
多萝西用余光看了一眼满是花的地方,微微鼓起了脸,露出有点不爽的表情——纳博科夫还是没有朝着她的位置看过来。
大人一反常态的表现不仅没有让女孩感觉到“自由了!”般的轻松,反而更加不满和焦虑了起来,甚至想要故意跑到对方面前埋在北原和枫的怀里,再对他恶狠狠地奚落两句。
但多萝西是一个很好面子的小姑娘:她才不会主动跑到纳博科夫的身边呢!这样就相当于她认输了。
真讨厌,明明以前不管怎么忙,只要不是在蝴蝶标本,他总会朝我的方向望上好几眼的!
多萝西想到这里,忍不住从喉咙中发出猫一样生气的呼噜声,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瞪了眼西格玛,对方也很给面子地挪开了视线,示意自己刚刚什么内容都没听到。
女孩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了正在掐着西格玛腰间肉的手,然后下一秒就被蕾切尔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了。
同样被抱住的还有西格玛。
蕾切尔打了个哈欠,理直气壮地倒下去,趴在了他们两个的身上,接着侧过头看向愣住的西格玛,那对浅黄绿色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带着轻灵的狡黠——就像是一只在山林间轻快地迈着步伐,把自己隐藏在树丛间的小鹿。
那一头没有被扎起马尾的翠青色头发披散而下,就像是青苔覆盖的瀑布那样落在草地上,带着早晨植物间湿漉漉的水汽,湿润又冰凉地垂在两个人的身上,似乎还有着草木的清香。
“蕾切尔姐姐……太狡猾了!”
多萝西扭动了几下自己的身子,最后干脆把脸颊埋在蕾切尔平平的胸口,红着脸嘟囔道,不过语气听上去怎么都不像是抱怨,更像是小女孩被捉到把柄后整个人都软下去的撒娇。
“噗嗤。”
蕾切尔发出一声被压低的笑声,伸手捏住小姑娘的脸颊,相当顺手地捏了捏,接着又把“不怀好意”的眼
神投向了西格玛。
西格玛:“”
不要用这种危险的眼神看我啊!连北原现在都不怎么捏我的脸了!
“心情是不怎么好吗多萝西。”
蕾切尔对此只是抿唇很清浅地笑了一下,看上去温柔又淑女,然后在手机上面打出一串字,用声音听上去很低的语音播报道:“你刚刚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就像是猫粮被抢走的小奶猫一样……呃,当我没说。”
西格玛想了想之前多萝西“呼噜呼噜”的样子,很确定地嘟囔着,然后就在对方危险眯起的目光下眨眨眼睛,默默地闭上了嘴。
但他的手还是伸进了她的宽檐帽下面,笑盈盈地揉了一把多萝西被打理得又漂亮又顺滑的棕金色头发,把对方头顶的头发揉得有点凌乱,冒出了几根桀骜不驯的发丝。
看上去更可爱了。
多萝西抿着唇看着西格玛,目光里的含义全部都是冷森森的“你完蛋了”,但是西格玛只是偏了偏目光,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虽然还是时不时被对方的举动吓到,但玩了这么久,他也知道多萝西虽然看上去似乎很危险又叛逆任性,但实际上还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小女孩。
“你和纳博科夫一样讨厌!”
多萝西看见自己的威胁也没有效,干脆捂住自己的脑袋,躲到蕾切尔的怀里,把脑袋埋在蕾切尔的臂弯间,赌气似的抱怨道。
“感情真好哦。”蕾切尔弯起眼睛,有些戏谑地戳了下小姑娘的脸颊,平淡的电子音听上去就像是在棒读,但是看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就知道是认真的。
“多萝西是在吃大人的醋吗”
“才——没有。他要是在我的生活中消失才好呢,比起留在这种大坏蛋变态身边,我宁愿现在就跑走找一个人结婚给他生孩子。”
多萝西拖长了语调,声音里是满满的无所谓的味道,就算说到“生孩子”这样明显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话题的时候也一脸的平静。就是嘴角有点冷诮地勾起,让她的面孔看上去除了艳丽与甜美,还尖锐而富有攻击性。
就像是盛开着玫瑰的冰凉刀尖,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十**岁的少女,而不是只有十二三岁的女孩。
蕾切尔温和而平静地垂下眼眸,注视着怀里孩子的眼睛。
在那对玫红色的眼睛里很难捕捉到属于孩子的纯粹,更多的是繁冗复杂的情绪,一点点地交织出那对更近似于成年人的双眼。
就像是重瓣的大丽花、多重鳞片组成的蝴蝶翅膀、紧紧缠绕住自由的蜘蛛网、教堂支离破碎的玫瑰花窗。
蕾切尔忽然有了一种叹气的冲动。
她不擅长安慰人,或者说就算是话术技巧最为高超的人,在许多年没有开口之后,也未必还能够说出一两句安慰人的话。
少女微微偏过头,想到了自己的朋友,那个似乎没有问题能够难倒他的旅行家。对方应该是很擅长怎么应对这种事情的。
——如果是北原和枫在这里的话,他会这么回答这句话呢
她抬起眼眸,看到了同样皱着眉思考的西格玛,从对方突然抬起的浅灰色眼眸里看到了自己清晰的的影子。
他们有着一样的表情。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一起笑了,接着同步率相当高地一起揉起了多萝西的头发,让小姑娘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气得要用尖尖的小虎牙给他们的手上戳下来一个牙印子。
“我记得纳博科夫先生喜欢蝴蝶。”
西格玛按住多萝西的手,微笑着说。
“飞一次给纳博科夫先生看看怎么样毕竟多萝西也很像小蝴蝶呢。”
蕾切尔这个时候也输完了自己想说的话,按下语音播报键,
微笑着看向女孩:“如果喜欢大人,就要及时的表白哦。”
“那西格玛为什么不去”
多萝西的脸红扑扑的,那对玫红色的眼睛盯着西格玛,把对方盯得咳嗽了几声。
“因为北原会拍照录音留念……我可不想有那么多黑历史。”西格玛认真地这么说道,然后自己就笑了起来,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对此也有点无奈。
当然,这句话对于别的人来说就更像某种炫耀了。于是蕾切尔松开手,任由多萝西凑过去揪了一把西格玛腰部的肉,眼睛里是像是水波一样清澈流转的明快与小狐狸般的狡猾。
几个人互相打闹了一会儿后,多萝西还是很不情愿地被蕾切尔拉到了秋千上面。蕾切尔没有坐着,而是很轻盈地站在被刷成雪白的木板上,就像是一只优雅的舞天鹅。相比起来,虽然多萝西也很漂亮,但还是太过于青涩了一点。
她抬起头,一只手拉住秋千的绳子,接着突然用手机询问道:
“多萝西,你最喜欢唱的那首歌是什么”
多萝西眨了眨眼睛,有点小心地看着下面晃来晃去的木板,但是眼睛已经兴奋地睁成了圆溜溜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了之前的不情愿。
“《goney》!”
她用清脆的声音回答道。
“那就——”
蕾切尔晃了一下自己的腿,秋千轻盈地晃动起来,她拉住多萝西的手,露出了一个显得异常灿烂的笑容。
“唱起来吧。”西格玛举起相机,笑盈盈地补充完了这句话。
秋千随着上面坐着的人有意的控制,摇摆的弧度越来越大,然后在最高点的时候,蕾切尔抱住多萝西的身子,像是在树林溪水间跳跃的白尾鹿一样,无比轻盈地跃出,抓着绳子稳稳地落在另一个秋千上。
她的裙摆在空气中,如同一朵雪白的珊瑚与花卉的盛开,同样的还有多萝西。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接着这个叛逆的女孩像是终于明白了蝴蝶飞翔时的感觉,微红的脸颊上带着满满的惊喜与喜悦。
但是她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抱紧了蕾切尔的身子,仰起脸闭上眼睛,真的开始哼唱起了那首她最喜欢的歌,清脆的声音唱起激昂的高调,把这首歌中略带忧伤的歌词唱成了带着重金属气质的摇滚唱腔:
“mybeinnotherlife(也许来世)
icouldfindyouthere(我能找到你)
ulledybeforeyourtime(你走之前带上我)
i”tdelit”ssounfir(这不公平,我忍受不了)!”
叛逆的女孩唱的当然是摇滚这样的歌。
只是多萝西闭上眼睛的时候,唱起这首歌的歌词的时候,脑海里面想的还是他家那个混蛋的大人,她一点也不愿意提起来的人。
就算是再讨厌,再讨厌……女孩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在乎那个人的,更是在乎那个人到底在不在乎自己。
他爱过我吗
多萝西这么问自己。
试图捉落在北原和枫额头上的蝴蝶的纳博科夫因为响起的熟悉歌声愣了一下,接着抬起头看过去,看到蔚蓝的天空与碧绿的树海之中,自己的女孩正站在秋千上骄傲地抬起自己的脑袋。
她金棕色的头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就像是缀满了璀璨的珠宝,或者是闪蝶那光辉灼目的翅膀,好像生来就知道该怎么发光。
“是多萝西啊。”
北原和枫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伸手惊走了落在他身上的蝴蝶,看向与纳博科夫的视线同样的方向,微笑着开口道:
“我就
说那个小姑娘也很在乎你,对吧只是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一直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已。”
“……我的确配不上她。”
纳博科夫看着在日光下光彩夺目的女孩,听着从对方口中流淌而出的清澈歌声,沉默了很久后才这么说道。
今天的多萝西小姐穿的是一件浅绿色与白色作为主色调的波浪褶皱的裙子,后腰上有一条巨大的粉绿色缎带蝴蝶结,繁复的地方全部都隐藏在了精巧的细节里,反而透着一股属于田园的清丽风格。
配上一顶绑着雪白蝴蝶结的浅绿色宽檐田园帽,可以说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了青涩少女身上独本来没有的清纯感。而金色与白色的花朵就是她今天身上少见的点缀。
当然,前提是忽略她梳成马尾的卷发上闪闪发光的钻石缎带。
——所以,当她被拉着从一个秋千飞跃到另一个秋千的过程中,真的就像是一只绿白相间的蝴蝶在天空中飞翔,身后蝴蝶结长长的缎带让她看上去就像是娇小动人的长尾弄蝶。
轻灵而优雅的姿态,但明明又唱着那么热烈和激烈的歌。
而带着这只小蝴蝶飞翔的蕾切尔则是在边上弯着眼睛:她其实一开始做秋千的时候就打算好了在上面飞来飞去地玩,现在加上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事情。
旅行家回过头,看着纳博科夫。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孩神采飞扬的模样,还有来自天空外的万倾阳光,显得柔和而又温软。
有无数的风飞过来,它们注意到了这里有一直正在飞翔的小蝴蝶,好奇地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后就加入了这次玩闹,簇拥着那在秋千间的两个人,拖着她们飞翔,试图让她们飞得更加远,更加高。
“她就是一只蝴蝶。所以我很能理解她想要飞走的心情。”
纳博科夫说道:“这种会飞翔的生物是不会让自己陷入成为标本的命运里的。”
“heven”ssofry(天堂离我那么远)
nditstistingsno(刺痛,现在它刺痛我了)”
她讨厌这个一点也不好玩的世界。
她讨厌那个让自己诞生到这世界上的人。
“theorldissocold(世界寒冷刺骨)
nothtyou”vegoney(因你已远去)
goney(远去)——”
她也讨厌那个混蛋,到现在都不愿意对着她的眼睛说一句爱她。明明蝴蝶只要这一句话就愿意停留在他的身边,他还不言不语,只是把蝴蝶关在他的瓶子里,用美丽的装饰与花朵来试图让她感到开心。
女孩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身体传来的失重感,以及风呼啸而过的感觉,在风中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高声地唱着歌。
她感觉自己快要在风里哭出来了。
但她没有哭,因为她就是一个很傲慢的女孩子,傲慢得和纳博科夫一模一样。所以她和纳博科夫都没有一个人会主动开口认输。
她只是抹了一把脸,靠在蕾切尔的怀里,在歌唱完的时候,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花丛,玫红色的眼睛倒映出对方的样子。
“纳博科夫你个混蛋——”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