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盛春的早上,是慵懒的星期六,凤鸣睁开漆黑如夜的双眼,看到一缕阳光正从窗帘缝缭里泄进来。阳光里的灰尘,像大海里的咏者,正自由的浮动。
凤鸣伸出一条腿压在被子上,然后又向里翻了个身,抱被子于怀,微闭双眼,懒了会儿床,又翻身向外,仍然抱被子于怀,但没有闭眼,而是望着那缕阳光里的灰尘发怔。
望着望着,她突然感觉,那缕阳光如同一个世界,阳光里那熙熙攘攘浮动不止的灰尘,就如同熙熙攘攘的世人。
那人类生活的地球又是飘浮在谁室内的灰尘呢?她想。此刻,那个谁是不是也正躺在床上望着阳光里的地球灰尘发呆呢。
凤鸣不忍心再看了,她又翻了一个身,怔了一会儿,起床拉开窗帘,明媚的春光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灌满了简易的宿舍。
宿舍里是两张上下铺,住着四个女生。别的宿舍都是三张或四张上下铺,是六人或八人间。凤鸣的宿舍是这供销学院里唯一的一间四人间宿舍,还是朝阳。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幸运,却不知这是丈夫贾玉轩事先托人特意安排的。
宿舍里的四个供销学院的大学生,算上凤鸣有三人都结过婚了。那两名结过婚的女生,昨天下午就提前回家了,因为昨天星期五。凤鸣在丈夫去世之前,也是每星期五下午都回家,风雨无阻。宿舍里唯一的未婚女生,她来供销学院上大学之后谈了个全日制的大学生男朋友,有了男朋友,如果礼拜天不约会就太浪费了。正是她出去约会时带门的声音把凤鸣给惊醒了。
凤鸣拉开窗帘之后,又坐回床铺上,披着被子倚墙发呆。
她的床铺是挨窗的下铺,她一个人窝在床上,望着一室的阳光,只感到迷茫和空洞,除了喧闹的阳光,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供销学院的礼拜天,就是这样的安静。除了鸟鸣,阳光,及偶尔一个人走过,好像一个没人烟的小镇。
凤鸣喜欢这样的安静,喜欢这种热闹中的清静和孤寂,
比如说,繁华的都市里,一个人呆在只有一个人的家里,或者一个人坐在闹市的窗前看外面的纷扰,打开门便是热闹,关上门便是宁静,这样最好。差一点的就是有两个人的家里,那最好彼此不打扰,如同和睦相处的邻居。再比如,一个人坐在戏园的角落,看舞台上锣鼓喧天,看周围人的陶醉。
上小学和初一的时候,坐在最后排看全班同学的一举一动。
热闹中的清静,犹如俯瞰和欣赏,让人心中有数,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清醒。所以,此时此刻,她一个人呆坐在宿舍里,肆意的思念丈夫。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她不喜欢偏僻的宁静和孤寂,那种无边无际的宁静和孤寂就像地狱。
小时候的村里,天一黑,除了天上的星星,整个世界都是漆黑一片。
偏僻的村野,关上门是一个人的宁静,打开门是整个世界的宁静,仿佛无底的深渊,犬吠鸡叫都是深渊里的呻吟,还有那些家长里短,谁谁这样了,谁谁那样了,那些声音每天都在村子里缠绕,如深渊里的诅咒和绳索,缠绕了几百年,诅咒了几百年。
再就是,偏僻的宁静和孤寂好像被放逐,被遗忘。
这个时候,凤鸣肚子饿了,可她不想出门,她舍不得这都市里的安静。
她想丈夫了,刻骨铭心的想。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凤鸣开始莫名的流泪。丈夫去世之后,她除了莫名的痛哭,还有莫名的流泪。
与丈夫相遇,到丈夫去世,这段美好的时光于她来说,如同繁华似锦的春天。享受了这段短暂的繁花似锦的美好,她已无法承受曾经的荒凉和孤独。
人的一生,都是在向往、得到和失去中度过。向往是为了得到,得到了是为了长久的拥有,而不是为了失去。但得到之后,最终还是要失去。历尽千辛万苦得到了,失去往往在眨眼之间。任何一种美好,终归都要失去。包括珍贵的生命,可我们还是要历尽千辛万苦去得到。因为这就是生命的过程。我们无法拒绝生命,因为生命是美好的。
上天补偿给她的美好,又统统收走了,一滴不剩,一丝没留,那些曾经拥有的美好,她自以为拥有了,却只是和她打了个照面,然后擦身而过,就像天体的物质运动一样,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渐行渐远。
如同隔在两个时空的恋人,期待了几个世纪,盼望了几个世纪,却只是在时空重叠的一瞬间,牵了一下手。
春天如此短暂,冬天如此漫长。
盼望如此漫长,相守如此短暂。
她又开始没有安全感了,感觉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一个人赤脚走在荒野里,走在冰天雪里,走在黑暗的深渊里。
丈夫去世之后,她经常做恐怖的梦。在梦里,几乎都是小时候的遭遇,上一秒是家庭圆满有母爱有温暖的幸福生活,下一秒就是孤苦伶仃,恐惧害怕,又不知去往归处,非常彷徨无助。梦醒了会长松了一口气,还好那一切都是梦。可梦醒了又怎样,一切还是和梦里一样,没有安全感,一切都做不了主,在别人的掌握之中。被那个无形的手持人类命运树叶的人掌控。
凤鸣想,此刻,他正手持人类命运树叶观看如蚂蚁一样的人类吧,他看到自己正莫名的流泪,肯定很得意。因为他要的就是这样。
她和丈夫在一起的美好岁月,卑鄙的他一定也看到了,肯定很嫉妒,才把她的幸福给收走。她想。
现在回想起有丈夫的美好日子,很不真实,如同做了一个美梦。
记得丈夫出事之前的星期六早上,那一天早上醒来,天已大亮,她侧身向里,置身于温暖里,似睡非睡。身后的丈夫也醒了,他慢慢翻过身来,伸过带着睡意的左手,很慵懒的在她胸前游动抚摸,就像婴儿在黑暗中醒来,闭眼张嘴寻找妈妈一样,盲目而迫切。
在他梦幻般的抚摸之下,她彻底清醒了,顺势抱住那只手。
“凤鸣。”他声音里是浓浓的惺忪和慵懒。
“嗯。”她软软的应着。
“你知道吗,我真想把你变成个坠子一样大的物什,栓在我的裤腰带上,让你寸步不离我。我忙的时候,你就待在我的裤腰带上,那里温度适宜,有我浓郁的气味。我闲的时候,就把你变回来,让你待在我的视线内,如何?”
“不。”
“为什么?不想时刻和我在一起?”
“我要上学。”
“好。我尊重你,尽管我想让你时刻都寸步不离我。但我始终尊重你的意愿。”
他说着,让凤鸣抬了抬头,右手从凤鸣颈下穿过去,两只手环抱着凤鸣,在她的胸前游动抚摸,像双胞胎在母亲怀抱里享受母爱。
“此刻,好想好想向你汇报工作。”他说着,把脸埋在凤鸣的脖子里,很贪婪的亲吻着,双手的游动抚摸也加快了速度和力度。
“嗯。”凤鸣也正有此意。她转过脸来,很渴望的迎合着他。
“要起床了,八点半有个会。”他说了声起床,收回了手,坐了起来。
她每次想起那个早晨,都很后悔,后悔没有在他坐起来的那一刻抱住他,坚持让他汇报完工作再起床去开会。
她每次想起那个早晨,都会莫名的流泪,笑着流泪。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是那种很绅士的敲门声。
她以为是去约会的室友回来了,忘了带钥匙。于是,她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下床去开门,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裤。
开了门,眼前站的不是室友,是一个身躯挺拔修长的大男人,西装革履,短碎的发型,略长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微微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
原来是以前的统计老师,也就是那个很另类的梅老师。
此刻的梅老师是一身笔挺的浅蓝色西装,系着红色条纹领带,脚上穿着锃亮的黑皮鞋,以前那圣诞树倒立式的发型也换成了干净利索的短寸头。
人是衣,马是鞍。
梅老师以前的装扮,就跟个游击队员似的。这一换穿衣风格和发型,与以前判若两人,一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正经人模样。
凤鸣很纳闷,梅老师都辞职这么久了,怎么会突然来敲她的宿舍门。
“梅老师?”凤鸣望着对方,是一脸的疑问。她虽然只穿着内衣内裤,却没有感到丝毫的难为情。
“是你丈夫让我来找你的。”梅老师很惊喜的打量着凤鸣。手里还握着折叠起来的信纸。
“玉轩?”凤鸣一脸的难以置信。因为她在祭灶那天已接受丈夫的死亡,正悲痛欲绝,不能自拔。
“嗯。”梅老师握着信纸的手指不停的揉搓着信纸。
“哦。”凤鸣的世界突然石破天惊了,就像被厚障重重包括,密不透风的世界,又突然云开雾散了。
“我就知道他没有死。”凤鸣眼里含着泪,脸上怒放着惊心动魄的激动和幸福。她不停的说着这句话,“我就知道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没有死……”
“不不,不是你想的这样。”梅老师有些不所所措的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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