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书籍没有封面,皱皱巴巴的纸张,翘起的书页,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一阵静默。
傅九衢迟疑片刻才慢吞吞地翻阅。
“医方脉案。陈储圣给你的?”
若非事态紧急,辛夷是不会把这个宝贝交给傅九衢的,但眼下要去开封府大牢,书籍未必安全,她没有更好的保管办法。
“郡王请看这里——”
辛夷翻开册子的底部,有几行手书的蝇头小字。
“婴孩在悠扬的胡琴声中来去,是鬼神的怜悯,也是恶魔的悲鸣,我毁掉的不是孩子,是这个邪恶的村庄。他们腌臜的血脉不配传承,不配生生不息……
我所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
莫说婴孩无辜,亡魂可怜。世间菩提众生,谁不可怜?我以一人之力送他们去人间道,来世重新投胎做人,不遇苦难。”
这几行墨迹是新鲜的。
“好东西。”
陈储圣当年在宫中当过差,医案脉案留存不少,笔迹更是为人熟悉,有了他亲笔所写的文字,足以证明张家村的案件是他所为。
“他为何要把罪证交给你?”
辛夷皱眉想了想,“难道是不想让我这个无辜者枉死?”
傅九衢冷笑。
“恶魔对厉鬼的怜悯?”
“……”这家伙真不会唠嗑。
辛夷翻个白眼,“郡王可曾想过,在陈储圣眼中,我这个在事发前一天才嫁到张家村的人,其实是村子里最清白无辜的?而且我还因他受尽冷眼嘲笑,惨遭羞辱……”
“你是说,陈储圣给你书籍时,已有必死之心?但他不忍你再受连累,特意留给你的?”
辛夷点头,再点点头。
傅九衢撩撩眼,笑得凉薄而邪性。
“那西厢房的暗算,云骑桥的刺杀,又作何解释?”
辛夷道:“这个是有些蹊跷。但陈储圣说得对,他要杀我,确实不必那么麻烦,更不会留下把柄给王屠户之流……因此,我所遇到的刺杀和危险,我认为另有其人。”
傅九衢没有作声,双手摊开放在石炭炉前,仿佛在思考。
一阵风吹来,辛夷觉得有些冷,她自然而然地坐近,伸手过去挨近炭炉,指头无意中触碰了一下傅九衢的手背。
她不以为意,傅九衢却将手收了回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气氛霎时陷入了怪异的冰点。
傅九衢没有问“另有其人”是何人。
辛夷也没有去猜。
围绕案件的有太多人,有太多的声音。
她隐隐有一种感觉,不论是傅九衢还是她自己,不管情不情愿,其实都已经置身在一场风暴的旋涡里,不得不去面对涌动的暗流和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死亡是大部分人的终点,但不是辛夷的。
她畏惧的不是角色的死亡,而是无法离开这个虚幻空间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想到这个,辛夷越发觉得这个冬夜寒冷,打个哆嗦,石炭炉都温暖不了她了。
“段隋。”傅九衢突然扭头开口。
段隋笑盈盈地走进来,拱手,“九爷有何吩咐?”
傅九衢道:“夜深风寒,备些酒食给曾大人送去。”
声音未落,他沉下眼。
“这边也送些,饿了。”
段隋道:“爷,那日在龙津桥买的羊羔酒和荔枝酿,味道却也不错,你可要尝尝,还有那陈婆婆炙肉、炸冻鱼头、辣脚子,州桥还新开了家卖野味的铺子,獾子肉十分新鲜,爷要是用,属下这便快马去买来……“
傅九衢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快去快回。”
没有宵禁的汴京城,夜生活在历朝历代中都是头一份的丰富,辛夷对此已是垂涎许久,没有想到广陵郡王也会“体察民间疾苦”,吃宵夜大排档,她很是开心,顺便将看好的几个小吃报给段隋。
段隋见她指挥自己,差点又要发作。
幸亏看到傅九衢的冷眼及时住嘴。
从长公主府去龙津桥很快,没多久工夫,段隋回来了,分了一些吃食给曾钦达和随从,其余全摆到了暖阁里。
酒菜香味,让辛夷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起来。她神采飞扬,搓了搓手,“郡王,吃了不用给钱吧?”
傅九衢平静地看着他,“自然……要给。”
辛夷斜着眼,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这般小气?!成,先欠着。”
吃了再说。
她伸手就拿筷子,没和傅九衢客气,尤其想到即将到来的牢狱生活,越发觉得食物可口。
夜色静谧,温酒入喉,坐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辛夷突然觉得这趟穿越之旅十分圆满,至少此刻如此……
傅九衢起身离去。
再回来,丢了个小药瓶在桌上。
“温水送服。”
辛夷笑问:“这是什么?”
傅九衢瞥她一眼,“夜市的食物不甚洁净,你不怕在大牢里丢人,不用也罢。”
辛夷有些意外傅九衢会这么体贴?
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了辛夷,牢房那种地方,别的都可忍受,要是拉肚子真是会活不下去。
“多谢郡王。”
辛夷拔开塞子照常先闻了闻,这才倒出两粒,刚塞到嘴里,就听傅九衢低笑奚落。
“你长的是狗鼻子么?什么都闻!”
辛夷怔了下,药丸卡在喉咙,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差点没呛死。
“咳咳,郡王下次玩笑,别这么鬼斧神工,会要命的。”
傅九衢垂下眼,坐得如同老僧入定。
他叫了这么多吃食,本人却连筷子都不动一下。辛夷依稀记得这家伙是有些洁癖的,这才反应过来,大抵是因为她动过的食物,傅九衢便不想吃了。
这么一想,她还怪不好意思的。
“抱歉抱歉。”她放筷子,“我吃饱了。郡王要是嫌弃,我可以带回去,明天接着吃……”
段隋震惊地看着她。
这是又吃又拿?哪来那么厚的脸皮?
傅九衢却面色如常,凉凉一声。
“小张氏……”
辛夷抬眼:“郡王不愿意?那算了。我是想着你不吃也可惜了。贵府想必也不会吃隔夜菜,不如我拿回去……”
傅九衢瞥她一眼,声音略显低沉。
“张尧卓已将案情呈报官家。为揽功劳,让曹家难堪,说不得会使些肮脏手段。你在狱中,要学聪明点,张老夫人是步好棋。”
难得听到傅九衢夸奖,辛夷俏目微弯。
“他们没有证据,总不能凭空捏造吧?”
傅九衢眯了眯眼,淡淡地笑,“傻子,案子在有些人手上,有证无证,不重要。”
重要的是官家的态度。这个案子挟裹的硝烟味,不仅仅只有案子本身,还有前朝后宫的勾心斗角。
辛夷脑子里反复回放那句“傻子”,忽而觉得好笑。
“郡王可曾发现,那三封不同的密信,就是在挑动矛盾,火上浇油?”
“嗯。”傅九衢神色淡淡。
辛夷看他反应,笑了一下。
“那就看他们怎么演吧。”
声音未落,她站起身,“如果郡王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以免节外生枝。”
“好。”
傅九衢没有多说,叫了一声程苍。
“将她交给曾大人。”
辛夷见他面色沉静,也不再多说什么,施礼告辞,裹紧襦袄便大步走了出去。
程苍应一声,跟着出门。
段隋笑着进屋,便见一个阴影朝自己飞了过来。
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怔愣。
手上是一件藏蓝色的狐裘大氅,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正是郡王方才脱下来挂在木椸上的那一件……
“九爷?这……”
傅九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拿去!别让人冻死在牢里。”
段隋啊一声,嘴巴差点没合上。
隔片刻,他才转身抱着氅子朝竹林那头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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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在冰冷的牢舍里静坐了半夜,身上裹着那件狐氅,几乎没有睡着。她想了许多接下来的命运,却没有想到张尧卓会那么等不及。
天刚亮开,就派曾钦达来提她。
“小娘子,请吧?”
辛夷看一眼他身边的衙役,慢慢站起来。
“曾大人要带我去何处?”
曾钦达嘴皮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开封府大堂。”
这就直接就升堂了?
“稍等。”
辛夷对时下的审判机制并不完全了解,也没有拒绝的机会,她将狐氅脱下叠好放在杂草上,任由牢头给她套上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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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梆——梆——”
开封府大堂。
三声鼓响,衙役齐声高呼。
“威——武——”
张尧卓坐在挂了“明镜高悬”的大堂上,手握堂板重重一拍。
“带人犯小张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