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见临昏迷在帐篷里,分明浑身冒着冷汗,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月姬跪坐在毛绒地毯上,把他的脑袋搬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尝试着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感是一片冰凉,大概知道他又做噩梦了。
自从这个大男孩成为了升华者以后就总是这样,只要稍微一离开她的视线,回来的时候就会遍体鳞伤,好几次都险些把命都丢了。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想的,对待什么事情都那么认真,也不怕哪天把自己给累死。
以前他还弱小的时候,起码还能看得住他。
如今变得强大了,甚至还搞出了分身,就再也管不住了。
真拿他没办法。
即便眼神嗔怪,她却并没有什么责备的想法。
因为她偏偏就喜欢这种性格。
她只是不断的在告诫自己,今后要把他保护得更好一些。
隐约间,顾见临发出一声闷哼,面容苍白如纸。
月姬心疼地蹙眉,把一杯热牛奶递到他的唇边,想要他喝下去。
很多年前,这个大男孩发烧的时候就总会做噩梦,那个时候她也不太会照顾人,在家里急得手忙脚乱,直到给他喂了一杯热牛奶,才把他给安抚下来。
只可惜顾见临剧烈地挣扎起来,苍白的面容渗出细密的冷汗,就像是在梦里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递到嘴边的热牛奶也险些泼洒出去。
月姬幽怨地瞥了他一眼,仰头饮下那杯热牛奶,然后俯下身吻住他的唇。
他的嘴唇很凉,毫无温度。
月姬用一个吻把热牛奶渡到他的喉咙里,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俏脸微红,就像是阳光下的霜雪,对她而言这种事情实际上是有点难为情的。
当面吻他的时候,还能嘲笑他窘迫的表情,缓解自己的尴尬。
眼下这种情况,怎么感觉有点像是偷吃。
这个时候,她的无线电对讲机发出沙沙的电流声,让她骤然惊醒过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持续不断的电流声。
密码文。
而且是守夜者的密码文。
“你是谁?”
月姬敲打着频率,回应道:“你是守夜者?”
“我不是守夜者,但我精通这个世界上一切的密码文。我用这段密码来提醒你,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我们曾在新宿车站合作过,你应该还记得我。”
神秘人回应道:“我是壹。”
月姬一愣:“你是影子。”
对讲机里传来壹号的讯息:“是的,我是影子。现在你要记住,秩序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革,以太协会的总会长遭到了黄金和白银两位天灾的背叛,生死未卜。零号拒绝了被回收作为人质的提议,暴露了古神化的能力,从此遭到了整个世界的通缉。切记,顾见临这个身份已经不能再用了,否则将招来杀身之祸。”
“至于你们的父母,已经提前撤离到了安全的地带。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的本体也陪在你父母身边,所以你应该非常清楚。”
壹号略微停顿:“之所以急着联系你,是要你回忆一件事。过去的十多年里,顾见临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他是一个人类。”
月姬抬起葱白的手指,拭去唇边的牛奶,眼神困惑又错愕。
“古神化?”
她轻声呢喃:“这怎么可能?”
分明觉得天方夜谭,她的脑海里却闪过一连串的细节。
似乎以前发生在这个男孩身上的不合理之处,突然就说得通了。
壹号回应道:“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确实如此。全世界的人都不会认错,那就是古神复苏时的气息,尤其是他还施展了……古神语。”
这是决定性的证据了。
作为幽荧律法的拥有者,强如青和赤双王,亦或是白银和黄金。
无一例外,他们都无法施展古神语。
顾见临却可以,这就证明他是一尊古神族!
月姬却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从脑海里涌现。
因为顾见临在成为升华者之前分明就是一个人类。
你见过哪个古神会感冒发烧,会得肠胃炎上吐下泄,做噩梦喊爸爸妈妈的。
古神族都不是通过交配繁殖而来,都是用精神基因孕育。
这种说法玄而又玄,总之如今的人类暂时还不清楚古神族的具体繁衍方式。
历史上不是没有人类的女性被献给神明当做女祀,只是她们受孕的概率低到令人发指,放眼古今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例,而且基本上都是胎死腹中。
曾有人对这些夭折的婴儿进行解剖分析,发现他们也无一例外都是人类。
顾见临是有实打实的出生证明的,他确实是有父母的。
那么问题会出现在哪里呢。
月姬陷入了沉思,因为这个大男孩从七岁以来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视野,他过往的人生苍白的就像是一页白纸,没有留下过任何的痕迹。
如果真要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一个。
顾氏一族的诅咒。
还有那场诡异的车祸。
月姬沉默片刻,询问道:“他的古神化特征来源于哪位氏族?”
壹号秒回道:“麒麟氏族,预计在始祖级以上。”
月姬手里的杯子跌落在地,她的另一个猜测被推翻了。
壹号:“看来你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这段时间保护好他吧,你们的处境也非常的危险,就算是我们也无法再提供多余的帮助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不害怕他,那么也就只有你了。”
月姬沉默片刻,询问道:“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杀了他?”
“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不想杀他,我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你。”
壹号:“告诉你这些,你只会更心疼他,不是么?”
月姬狐疑地眯起眼睛,因为这个壹号似乎非常的了解她一样。
她沉思片刻,又问道:“谁伤了他?”
“准确来说,天谴陨石。”
壹号回应道:“实际上是他自己伤了自己,因为他强行施展原始回归,导致本体和分身都遭受重创。但他的冒险,的确为我们争取到了巨大的翻盘空间。总会长的势力本该在她遭到暗杀时被各个击破,如今却保留下来了大部分势力。”
月姬心想原来如此,又本能地蹙眉:“他之前跟谁在一起?”
这一次,壹号沉默片刻:“你不会想知道的。”
通讯中断。
帐篷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月姬轻轻抚摸着少年的脸,如果这真是一尊古神族,那么她应该害怕才对。
理性上讲是这样。
而她也确实是一个理性的女孩子。
但只有对待这个男孩的时候,她不想讲什么理性和逻辑。
“别害怕,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的喜怒哀乐,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在意这个世界的眼光,我会保护好你的。”月姬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帮抚平紧皱的眉头,她的嗓音轻柔,却又透着凛冽的质感。
她沉默地抓起天丛云剑,
因为这就是她的男孩。
古神族也好,人类也罢。
谁杀他,她就杀谁。
顾见临的确是在做噩梦,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座高速路,天空里盘踞着巨大的阴影,无穷尽的暴雨像是海潮般蔓延,弥漫着土腥味的空气里酝酿着令人恐惧的气息,他被困在干瘪燃烧的车里,旁边的父亲早已消失无踪。
恐惧如海潮,淹没了他。
他浑身痛到几乎碎裂,眼瞳却被雪亮的车灯所刺痛。
那是一辆巨大的卡车,驾驶室里空无一物,却浮现出一张诡异恐怖的脸。
这个梦他很熟悉,半年来始终像是牢笼般困住他,梦里也不会有任何的变数,每一次都是他被撞死,世界都在支离破碎,像是坠入了地狱。
那么的孤独。
那么的绝望。
无论他现实里具备了多么强大的能力,都不具备任何的反抗能力。
如今的他已经渐渐习惯,甚至学会了一个词。
摆烂。
梦里被撞死也不会怎样,也就是醒来的时候会觉得狼狈又愤怒。
还有那种失败的耻辱。
除此之外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影响。
他迟早有一天能突破这个梦魇,变得更加的强大。
正当他闭上眼睛再次迎接虚假的死亡之时,胸前却有一颗金色种子亮起来。
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孩子,别怕。”
那个声音是如此的温暖,就像是初春的微风拂过樱树,温暖的花香在氤氲:“这是朱雀一族的权柄,轮回的能力。目的就是把你困在过去,利用一次次的轮回来击垮你,阻碍你的成长。但换句话说,他们也怕你。”
“因为你父亲临死前,给你留了一个好东西,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你在轮回的绝境里,能够撬动朱雀尊者的权柄的原因。这件事,你得好好琢磨一下。”
顾见临赫然睁开双眼,一道威仪又伟岸的背影屹立在他的面前。
她只是抬起手,那辆迎面撞来的卡车轰然灰飞烟灭,冥冥之中回荡着不甘又愤怒的咆哮声,仿佛有一尊九头的怪物在风雨里湮灭。
一线阳光撕裂乌云,落在残破的汽车上。
顾见临被拉了出来,迎面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姬前辈?”
他喃喃说道。
“果然没让我失望,真的掌握了原始回归。”
姬纣微笑说道:“毕竟是古之至尊的权柄,的确能够打破规则的限制,你这种形态的生命也比想象得更加抗造一点,这样折腾都死不了。”
眼前这个人当然是姬前辈,也就是只有她才会如太阳般辉煌耀眼,当她现身的一瞬间就连暴雨都消失无踪,乌云被阳光照破,雨后天晴。
那尊盘踞在苍穹极处的神明似乎都被阳光驱散。
顾见临隐约明白了,看来这位前辈早就知道了一切。
他忽然感觉到身体都不再疼痛,下意识地摸向心口。
那里有一枚金色的种子。
“幽荧律法所带来的反噬,当然也要用烛照律法来中和,这个世界上的蠢货啊,都以为二者是截然对立的,实际上是因为他们还不够格。”
姬纣淡淡说道:“然而,你和你身体里的那个女人却是够资格的,幽荧和烛照两种律法在你们的体内绝不冲突,甚至有一天可能会出现融合的迹象。你需要记住,若你要动用古神的力量,那就要配合幽荧律法。若要动用人类的力量,那就要配合烛照律法,唯有如此,你才能掌握至强的力量。”
她抬头望向天空,轻声说道:“方才能够对抗……那个人。”
顾见临一愣。
究竟是什么人,听起来似乎非常强大。
以姬前辈的语气来看,那个人很快就要来了。
“穷奇尊者么?”
他下意识问道:“第六位至尊?”
没想到,太华却摇了摇头,否认了。
“穷奇尊者早在上古时代就已经自我分解了,那个人绝不是祂。”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我的死亡,当然也在祂的计划表里,一旦我不能再镇守那个东西,末日就要降临了。”
顾见临意识一片混沌,仿佛逻辑都破碎了。
即便如此,他依旧猜到了什么。
那个在永生之海偷袭总会长的人。
还有总会长所忌惮的那个人。
应该是同一个人。
不,大概率不是人,而是一尊古老的古神族。
极有可能就是隐修会的幕后黑手。
本以为是穷奇尊者,没想到却被否认了。
他茫然问道:“您在镇压什么东西?”
“等我死后,你就知道了。”
太华摸了摸他的头,温柔说道:“可惜还是太晚了,无论是你还是你体内的那个女人,都慢了一步。有一个更强大的存在,走在了你们的前面。否则的话,我大概可以直接把权柄交到你的手上,接下来也不会发生那些令人头痛的事。”
顾见临越听越困惑,还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有很多话想说。
白银和黄金真的要杀您吗?
您又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丈夫,真的是为了至高之位吗?
您到底有什么难言的苦衷,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最后这些问题都堵在喉咙里,只憋出了干巴巴的一句话。
“您能不能……不要死?”
这句话说出来很可笑,也很幼稚。
顾见临却瘫坐在车上,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太华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愣了半天以后,哑然一笑。
“人终有一死,没有谁是能陪你一辈子的。你不是也说过么?有些人会离开,也有些人会归来。活着是一个人的事情,有些路是要自己走的。”
她抬起手,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我算到以你的性格,一定不肯屈服,因此为你留了后路,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还要倔强,让我想到了当年的青和赤。年轻人总有自己的想法,我有时候总会想,既然你们不听话,那就去死吧。”
顾见临一愣。
“只可惜每次气消以后,我又总是会心软,毕竟你是我的孩子啊。”
姬纣的黑发竟然在转眼间苍白,岁月无声地流淌逝去:“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你受委屈呢?我终究是会祝福你保护你,哪怕阴阳相隔,哪怕生死别离。”
顾见临感觉到梦境正在坍塌,自己正在飞速的远离这个世界。
因为姬纣抬起手,无尽的高速路轰然崩溃。
她竟然是亲手粉碎了这个梦境。
送自己的孩子,挣脱了牢笼。
对于顾见临而言,这本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喜事。
然而他却觉得那么的难过。
因为姬纣还留在这里。
好像一旦离开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拼命的挣扎呼唤,想要回去再看她一眼。
他大喊着自己会去找新的永生骨,回去神墟里想办法。
姜纯阳那个老家伙的命不算什么,只要能够救您什么都可以。
“走吧,别来找我。”
姬纣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像是在叹息:“傻孩子,真怕你被人欺负啊。”
隐约雷鸣。
暴雨倾盆落下,像是淹没了荒芜的峡谷。
顾见临骤然从睡袋里惊醒,胸口的金色种子炽热滚烫,久违的暖意驱散了寒冷,也消弭了粉身碎骨般的剧痛,他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时晒着太阳。
这一刻他知道,他脱离了生死危机。
他的伤势正在痊愈。
月姬倚在他的肩膀上,霜雪般的俏脸上能看出明显的疲惫。
也不知道守了他多久。
顾见临沉默片刻,把毛毯盖在她的身上,眼神幽深得像是古井。
“云雀。”
他轻声呼唤道:“醒了么?”
云雀在他的意识深处轻轻嗯了一声。
顾见临低声说道:“你还能感应到她的存在么?”
云雀当然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沉默了良久。
如此压抑的沉默里,顾见临也知道了答案。
天边已经没有光了,暴雨也从天而降。
而他的心里,暴雨却已经停了,阳光温暖流淌。
顾见临双手深深嵌进地面,骨骼噼啪作响。
无法接受。
他无法接受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