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深山中,几乎每隔三四里就有一村落,至多十几里就是一镇。
都是一个模样,这一路走来,看过了已经不知多少遍了。
膏药山下有一条小河,刘景浊记得清楚,叫做舒筋渠,据说三百年前此地大旱,极其缺水,是一位乔姓大医出资挖渠引水,故而也有个乔公渠的说法儿。
刘景浊此时就在渠边,杂草之中有残破石碑。拨开杂草,隐约看得清,上写何年何月,为乔公立碑于此。
世事变迁,看这模样,吃水人早就忘了挖渠人。
大雪即将掩盖石碑,刘景浊灌下一口酒后,解下独木舟,撸起袖子弯腰拔草,一株一株,极其细致。
他也不知道做这个有什么用,就是瞧见了,忽然想做。
几颗草又能耽误多久?不出一刻,方圆一丈已经寸草不生了。
刘景浊直起腰,又喝了一口酒,总觉得还不够。想了想,他又挥手砍下渠边大树,将其削砍成木板,围着石碑搭建起了小亭。没有多高,就像是寻常土地庙,与人登高,双臂宽罢了。
这就得浪费点儿时候了,但做起事来,一旦开始就察觉不到时间过得多快了。
不知不觉,已在申时。
有个白发又白须的老汉背着竹篓,看样子是进山采药,此时打算返回了。
干瘦老汉老远就瞧见了围着石碑忙活的年轻人,且石碑周遭已经有了小亭雏形了。
老汉瞅了一眼立在边上的长剑,又看了看忙活不停的年轻人,没忍住问了句:“小子,嘛呢?”
刘景浊根本没有散开神识,身边有人是真没察觉。此时一转头,瞧见个干瘦老者,也就是看了一眼,随后笑着说道:“嚯!在这捣药国,还能瞧见不守在教祖庙的人?”
此话一出,老者一下子有了笑脸。
“小子,这话我爱听,一看就不是那明教教徒啊!”
刘景浊一笑,继续忙活手里的事情,也答复道:“我啊?明使都杀了好几个了,教祖怕是不要我哦。”
就没打算遮掩炼气士的身份,面对此人,也无需遮掩。
老者笑了笑,也放下背篓,走过去搭手。
“本地人都忘了的石碑,你一个外乡人居然愿意搭建这避雨所在?”
刘景浊笑道:“瞧见了就搭把手,又不是多费力。”
有人搭手,不出一个时辰,矮亭子就弄好了,只不过要想遮风避雨,还得弄些茅草去。
可这地方,地都不种了,哪儿来的茅草?
老汉坐在渠边点了一袋烟,笑道:“树叶子呗。”
刘景浊摇了摇头,挥手从这舒筋渠沿岸村落每家人的屋顶各取下一片瓦,“这不就够了?也是他们应该给的。”
老汉哈哈大笑,摇头道:“炼气士要都是你这样的,那就好喽。”
刘景浊拍了拍手,拿起独木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独木舟有些不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就像是……粘人的白小喵一样。
没有多想,拿起剑到了渠边,刘景浊也取出烟斗开始吞云吐雾了。在雪中,雾气居然愈发显眼。
老人将烟斗在渠边磕了磕,微笑道:“年轻人,谢了。”
刘景浊吐出一口烟,摇头道:“渠伯客气。”
老人反倒是一愣,旋即大笑了起来,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刘景浊微笑道:“山君龙神之流瞒不住我的眼睛,更何况多年前我就知道,修建这舒筋渠的乔公,被封为舒筋渠龙神,后来加封渠伯嘛!”
当年与龙丘棠溪来此之时,方圆山水大致都了解过的。
这位渠伯叹息一声,摇头道:“捣药国境内的山水神灵都快消散殆尽了,人们都去给教祖供奉香火,我们这些个所谓神灵,香灰都吃不到。”
只要被明教传入的地方,都一样吧。
既然碰见了,刘景浊便问了句:“捣药国皇帝什么想法?”
渠公叹道:“无可奈何呗,民心在明教那边。有人能让他们无需伸手弯腰就能吃饱穿暖,谁还理会皇帝是个啥?县令说话都没明使管用。”
刘景浊点了点头,轻声道:“也是,要是打算推翻明教,真正流血的也还是百姓。一旦有人揭竿而起,那些信众自会拿起锄头去扞卫他们的教祖,这种仗属于自相残杀,没法儿打。”
渠公也是一叹,“行医一生,却没想到,死了三百年了,自己的国家居然得了这种病,根本无药可医。”
一夜之间的痛心,刘景浊可以感同身受。
于是他又灌了一口酒,轻声道:“我啊!如今能力扞一洲,说不要脸点儿,九洲天穹下能打死我的人,超不过一手之数了。就这,我也只能干瞪眼。”
渠公摇头道:“即便把明使全打杀了又如何?即便是宰了那位教主,恐怕也是无济于事。除非……除非……”
刘景浊接住话茬儿,“除非剜肉刮骨。”
只可惜,烂肉太多,真要剜肉,估计就剩下骨架子了。
中土古时有一帝王,乞丐出身,成事之前受苦不少,故而对贪官污吏恨之入骨。开国之后,一次大案杀官人数万,是解气,结果一时之间,朝廷居然无人可用了。
捣药国以及墨漯王朝,比之更甚,若要剜肉刮骨以疗伤,那老百姓活不下来几个。
刘景浊缓缓起身,抱拳道:“告辞了,我得去一趟膏药山。”
渠公起身抱拳,问道:“二十年来,我只看着没动手。但现在我想问一句,我能做些什么?”
刘景浊疑惑道:“二十年没有动手念头,怎么忽然间有了?”
渠公自嘲道:“过路之人尚且能拔草筑亭,我生在此地死在此地,又有什么理由不动动手?”
刘景浊咧嘴一笑,抬手一点,轻声道:“那渠公便留意两岸,若是有不愿同流合污的人,搭把手,方才所传位置是他们的活路。”
说完就要走,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年轻人抬起手掌,呢喃道:“既然碎印依旧还是人皇,我还逃什么?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猛然转身,又是抬手一点,一个大大的敕字便出现在了半空中。
大字与渠公重合,老汉只觉得像是被人硬生生拔高了一截儿,成了正神一般。
再抬头,年轻人已经不知去向。
这位乔姓渠公深吸一口气,朝着年轻人去处弯腰作揖,由衷一句:“叩谢人皇。”
刘景浊落在膏药山下,嘴角一挑。
万千因果皆向我来就是了,接得住接不住,我都认了。
摘下独木舟,刘景浊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们都认我为主,那我就当好这最后十年的主人!”
已是黄昏,又在风雪中,故而前方道路一片模糊。
记得龙丘棠溪曾说,她第一次来时,前方药铺求药之人都能排出去二里地了。二十年前再来,此地一个人都没有了。
刘景浊没有以神识探查,他现在是真的不知道那处药铺还在否。
就这样,冒着风雪往前行走,越走天色越暗,前方越是模糊。
想必,无人造访的药铺……
正以为那处药铺早就不在了,可几步之后,刘景浊猛地抬头,恍惚之中瞧见前方有微弱亮光。他加快步子,再往前十步,亮光愈甚。往前百步,那微弱灯光在刘景浊眼中,恍如大日!
药铺还在。
走到近前,刘景浊缓缓抬头,药铺门前悬挂一只灯笼,灯笼在风雪之中左右摇摆,烛火扑朔,却始终未灭。
再一扭头,门前悬挂一道幌子,早已褪色,但还是能瞧见残留墨迹。
“一膏治百病,不信自便。”
这句话,与当年一模一样。
有个小男孩拎着灯笼出门,一双干净眼睛,几乎是要冲破这风雪遮掩。
男孩儿问道:“你……买药吗?”
刘景浊尚未作答,便听见屋里有人大骂:“臭小子,死回来!都说了不卖不卖!都他娘的喝符水去,老子的膏药贴树上都不卖你们!”
这话,当年听过啊?只不过当年说这话的是个年轻人,都有孩子了?
刘景浊没理会屋里,而是缓缓弯腰露出个温暖笑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会制作膏药吗?”
孩子眨了眨眼,脆生生道:“我叫姚左,正在学。”
刘景浊笑了笑,说道:“丸散膏丹汤,可不能就学一样。”
直起身子,刘景浊迈步进门,边走边问:“一贴能治百病,真的吗?”
屋中坐着个中年人,脸色很不好看,“喝符水去!”
刘景浊全然不把自己当成外人,走到火堆边上坐下,伸手烤了烤火,继续自说自话。
“既然无人买了,为什么还要传承?既然要传承,为什么不搬出捣药国?”
中年人冷笑道:“此地生我养我,该走的是那些邪门歪道,我为什么走?传承?当然要传,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毁在我手里。”
刘景浊叹息一声,呢喃道:“三十年前我家人来此,你是守在门口喊着别插队的孩子。二十年我来此地,你是没出门,只说不卖的年轻人。现在我再来,你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灌下一口酒,刘景浊继续说道:“还好还好,一路走来,我终于瞧见一间还开着的药铺。”
中年人气笑道:“你他娘一副二十出头儿的模样,跟谁……”
本来想骂人的,可瞧见年轻人静静望着火堆,他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刘景浊将独木舟放在一边,轻声道:“既然你开着门,我也就问问你,在你看来,怎么才能治这一身疮?”
中年人自然明白刘景浊所说的一身疮是什么意思。
但他想都没想就说道:“家父在世时曾经说过,长了一块儿疮可以剜肉,可长了一身疮,想治,就一个法子。”
刘景浊抬头看去,中年人沉声道:“一块儿一块儿剜肉、刮骨!疼归疼,总比没救了强。”
刘景浊一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