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一朝四十九年,其中有三十年在打仗。西取大月、远征浮屠洲、东征璃月。
文人骂他是好大喜功,只为最强王朝名号而不顾景炀王朝数万万百姓。
也有人说他立下了不世之功,让景炀王朝,傲立于此方天穹之下。
但赵坎生前就不在乎这些说法,何况死后?
姜柚一趟长安折返,已经是正月初三了。
没能让赵坎坚持几年,赵焱很难过,但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因为赵坎临行之前曾对他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苦非要找个出路?我笑去黄泉,不也还是出路?
当时赵坎还对着下方一众孩子说道:「我们这三兄弟,现在可就只剩下你大伯了,你们有空常去瞧瞧啊!你们都是炼气士,若是几十年不联系,可就生分了。」
姜柚回了迟暮峰,坐在海棠树下许久。
新皇年号灵枢,如今已经改称灵枢元年了。
在医者手中,灵枢治病。在皇帝手中,灵枢治世。
与师父说完这些事,龙丘棠溪便来了。
「听说焱儿只准备当八年皇帝便退位?」
姜柚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小子本来就很不愿意当皇帝,他说八年之后,太子也差不多有理朝本事了,他要和阿祖尔去隐居。也不当太上皇,可能弄个假死跑出来。」
龙丘棠溪略微沉默之后,询问道:「他生气吗?」
姜柚摇了摇头,皱着脸说道:「没,他就是说,爹临了都没等来大姐。」
大姐,说的自然就是白小豆了。
使劲儿甩了甩脑袋,姜柚挤出个笑脸,轻声道:「他说要封楚廉郡王,要不是人多,我就扇他两巴掌。」
对于赵焱来说,大姐最体贴,二姐最吓人。姜柚的巴掌,那是说落就落,管你是太子还是皇帝呢。
龙丘棠溪笑了笑,按住姜柚脑袋,轻声道:「帮师娘一个忙可以吗?」
姜柚点头道:「师娘说就行了。」.
龙丘棠溪便说道:「找一下黛窎,算出来阁主行踪,你去陪着阁主,别让她胡来。还有,让涂山谣回来。」
姜柚也没问为什么,就是点了点头。
而在此时,皇陵终于是没人了。有个身穿儒衫且背剑的姑娘,与赵思思一块儿到了皇陵外。
两人跪在皇陵之外,赵思思见白小豆有些难过,便劝说道:「我安排了,幽都那边会让爹娘转世在一块儿,还是青梅竹马。但我没看爹娘的具体下落,或许……或许离我们远一些,他们会更自由。」
白小豆点了点头,一边烧纸一边询问:「思思,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算是地母,还是我妹妹?」
赵思思斩钉截铁道:「我是赵思思!」
白小豆挤出个笑脸,这才说道:「我住宫里的时候,那时候还没你呢。我每天骑着个小毛驴出宫,可给皇家丢人,但爷爷说没事儿,谁说丢人就把谁发配去边关。我每次回去晚了,权忠爷爷都在宫门等我,三婶儿总会拉我去东宫,满满一桌子素菜。我在长安那段时间,大家都瘦了。」
赵思思苦着脸,轻声道:「得亏爹娘都不知道大姐现在吃肉了,不然他们得多伤心啊?」
过了许久,白小豆缓缓起身,轻声道:「我要走了,丫头,谢谢啊!」
赵思思皱着脸,嘟囔道:「谢什么啊?我自小就喜欢大姐二姐,只是……大姐这样做,好吗?要是二伯母晓得了,不得……」
白小豆微笑道:「所以说不得,不然师娘会打死我的。」
抬头看了一眼天幕,白小豆轻声道:「好了,我走了,让你哥稳重点,都当皇帝的人了,还那么轻浮。还有,你去柚子耳边吹吹风,让她再去一趟长安,去告诉赵焱,把钟孝泉给我接回来!」
赵思思点了点头,「嗯,好。」
之后白小豆便瞬间消失,落在了云海之上一艘核舟之中。
与寻常核舟不同,这艘核舟就真的只有桃核大小,人化虚进去,里面却另有一番天地。
船头站着个独臂剑客,还有个腰佩短刀的女子。
赵长生开口道:「麒麟与我那黑驴现在可都无主了。」
白小豆走去船头,看了一样下方,轻声道:「要是我骑着麒麟,天底下谁不认识我?倒是你们,后悔吗?」
流泱咧嘴一笑,「后个啥悔啊?就是现在青椋山与白鹿城,还有各洲与山主关系不错的山头儿都在拼命查,万一要是查出来点儿啥,山主夫人会不会打死我们?」
白小豆笑道:「这个先不管了,日后总要被劈头盖脸骂个半死的,说不定真会挨打。但在此之前,咱们得先南下干一件事。」
流泱疑惑道:「什么事?」
白小豆眉头一挑,「去十万大山带走白小粥,南下百越杀了胡潇潇。之后再南下,弄死曹庋。」
她还补了一句:「曹庋是真要弄死。」
赵长生取出当年得自白水洞天的剑,换下了师父留给自己的剑,点头道:「好。」
想了想,赵长生说了句:「告诉你们一件事。」
白小豆与流泱都转过了头,
然后就听见赵长生说道:「我师父没死,我在俱芦洲游历时,他找到了我。」
白小豆张了张嘴,「你……你是说安子前辈尚在人世间?」
赵长生点了点头:「是的。」
白小豆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我们完事儿之后,还得去争取争取安子前辈。」
能上这艘船的人,目前暂定的也就是四五人,日后或许会更多日后或许也会更少,但能争取的,总要争取一下的。
流泱忽然问了句:「那姬闻鲸呢?又或是左春树那些人?」
赵长生嘴角一抽,「你玩儿得过那些老狐狸?」
流泱一愣,干笑一声:「倒也是啊!那些老狐狸,咱们真有可能玩儿不过哎。」
白小豆站在船头,一手扶着围栏,她学不会那种豪气干云的话,就只能不说话了。
那就多做,少说呗。
去洛阳之前,赵思思曾问,如此费力,图什么,又能得到什么?
白小豆只说了句,无论如何,要把水搅浑。.
浑水才有机会摸鱼。…………
南宫妙妙回了一趟匡庐,山巅转弯处的房子还在,但早就是倒塌重建不知几千次,也早不是那个药铺了。
此次重返匡庐,其实是找人。
只是再次想起从前事后,南宫妙妙第一次重回故地,感触良多。
所以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很讨厌不辞而别的人,因为先生就是不辞而别。
从前药铺所在之地,如今被一分为二,一边是个茶铺,卖的是匡庐云雾茶。另一边是个酒肆,卖的自酿酒,没名字。
南宫妙妙走进酒铺,其中一张桌子已经坐人了。那人瞧见南宫妙妙走来,眼睛已经挪不开了,赶忙笑着与掌柜打招呼:「掌柜的,给这位道长筛一碗酒,账算在我身上。」
南宫妙妙并未理会他,而是选了个窗边位置坐下。
而那边醉醺醺的汉子还要端着碗过来敬酒,掌柜见状赶忙将其拦下,对着南宫妙妙赔笑不停。
清冷女子摆了摆手,掌柜这才放心了些,硬是将那醉汉拽了回去。
过了没多久,有人叹着气,走进了酒铺。
「筛二斤酒,随便儿弄些下酒菜。」
坐在了南宫妙妙对坐,李泥丸无奈问道:「究竟有什么事?上这儿堵我来了?」
南宫妙妙抬头看去,还是没什么笑容。
「你当年为何去往疯魔海?」
李泥丸一愣,再一看南宫妙妙境界,于是反问道:「你这是?」
南宫妙妙只是问道:「是不是刘顾舟早就对你有所交代?张虎皮是谁?」
李泥丸抿了一口酒,「张虎皮是我师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南宫妙妙自己也喝了一口酒,放下碗后,她居然对着李泥丸一笑。
「我明白了一些。」
是曾经逆流去往数万年前的刘顾舟,在回到当年那个时代之后,又见到了已经不在两界山的刘景浊。但当时刘顾舟应该想不到刘景浊的身份,或许是在第三次伐天之前才知道。
后来战死在天庭,想必残魂在虚空之中又知道了什么,所以「第二世」时才会有如此之多的谋划。
南宫妙妙询问道:「说是不说?我查了,千年之前,你的天赋不比景欢等人弱,却偏偏要自己去瘦篙洲,把自己关在疯魔海千年,直到刘景浊路过瘦篙洲你才出来。」
李泥丸无奈道:「让我阻拦刘景浊的,不是刘顾舟,是龙丘晾。」
南宫妙妙一笑,「那就是刘顾舟让你干了别的事情了?」
李泥丸点了点头,轻声道:「的确是,但千年前我去往疯魔海,是与他交手,我败了,听胜者处置而已。真正交代事情,其实是在他提着剑满天下踹门求人的时候。但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不能说。」
南宫妙妙抬起头,眼神殷切,「跟刘景浊……有关系吗?」
李泥丸不解道:「你为何如此执着?」
南宫妙妙笑了笑,呢喃道:「三万八千年前,就在你我脚下,有一间药铺。有个叫做糯的孩子,也有个叫做惊的孩子,他们有个共同的先生,叫做刘景浊。」
李泥丸诧异道:「你是说?」
南宫妙妙点了点头,「对,我就是糯。」
此时林比完终于是长舒一口气,呢喃道:「原来是这样,可这样一来,我就越糊涂了。他当年上门求人,似乎是早就知道刘景浊会有今日结果,现在看来他在第一世遇到过他的儿子。但我不明白,既然他早知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又为何求我促成此事,而是不是提前规避?」
南宫妙妙也是一皱眉,「促成此事?」
李泥丸点了点头,略微沉默之后,沉声道:「其实刘御空成就赤帝,算起来我也出了不少力的,因为这是我与刘顾舟的约定。」
略微一顿,李泥丸说道:「有这个约定的,绝不只是我。我知道的不多,但这其中必然有龙丘晾与姬闻鲸。别看姬闻鲸一副要逼死亲外甥的模样,但他肯定另有谋划的,何不仔细回想一番?」
南宫妙妙还真就仔细回想了一番。
刘景浊与龙丘棠溪相遇之后就被姬闻鲸追杀,那时刘景浊二十岁,也就是说他明明有二十年的时间弄死不受他待见的外甥,但他偏偏要逼着刘景浊与龙丘棠溪去到那处地方,然后倒退三百年?
其次,这桩桩件件,让刘景浊当众下跪以得拒妖岛十万修士人心所向,在轩辕城输给了不到五十岁的刘景浊,这些事如今回想起来,好像都是姬闻鲸在给刘景浊造势!
此时李泥丸提醒了一句:「你我都知道,那把人皇之剑在黄帝之后就是所谓天下共主的象征,无情无德之人可拿不起来。但你同样也
瞧见了,姬闻鲸是拿着那把剑的,而且,刘御空也拿得起那把剑。」
说到了此处,李泥丸便也解释了一句:「这也是我会帮他成为赤帝的原因之一。」
姬闻鲸可以拿起那把剑,这个原因不只是南宫妙妙,许多人都曾想起过,但始终无人想的这么深。
此时南宫妙妙皱着眉头,看向窗外,呢喃道:「既然他早就知道,为何还要为害他儿子的人推波助澜?为何又要这么算计……我家先生。」
李泥丸抿了一口酒,叹道:「多余的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修为恐怕至少也是半步凌霄,当时的他,打死教祖或许不是什么难事,弄死孟休,也不会太难的。那你说他为何不愿以力降服他们,而是弯弯绕这么多?图什么?」
南宫妙妙呢喃道:「除非……除非有什么事情,不是修为高,力大就能解决的,」
说到此处,糯忽然想到当年在巴郡时他曾说的一句话,关于紫气的一句话。
她也想到了后来在豆兵城以南的战场上,那些个粉嘟嘟的,且如同历代先贤的存在。
当年直到战死她都没想明白那些紫气究竟是什么,但此时,她恍然间有些相通了。
于是南宫妙妙看向李泥丸,传音问道:「力大至极犹不可敌的,是十万大山里的?」
李泥丸灌下一口酒,点头道:「估计是。」
两人在客栈中交谈,而那座名存实亡的天庭,有客至。
登天者半步凌霄,名为龙丘棠溪。
头系黄巾的黄袍道人猛地抬头,面色极其难看。
「不到百岁,半步凌霄,即便倒回去数万年,你也算是不世天骄!」
龙丘棠溪淡然道:「教祖谬赞。」
道人缓缓起身,直视龙丘棠溪,问道:「你想如何?与我拼个生死?」
龙丘棠溪摇了摇头,只是问道:「教祖想要人间无仙?那教祖知道仙从何来吗?」
道人摇头又点头,龙丘棠溪便说的:「像是一道数算,古往今来,神灵也好人族也罢,都在求一个正解,于是会有很多稿纸演算,这些个稿纸之中自然也会有许多个错误答案。」
教祖笑道:「哪里会有绝对正确的答案?」
龙丘棠溪点头道:「但会有最接近正确、也是最合理的答案。也正因为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故而那些稿纸上用以试错的答案,会以为自己才是正确。」
教祖一笑,摇头道:「刘景浊那张嘴都说服不了我。」
龙丘棠溪转身离去,边走边说道:「也未曾想过要说服你,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所以来告诉教祖一声,你所谓的大义,太窄了。」
你的大义太窄了,这是数千年来,头一次有人对他说这种话。
即便是刘景浊,也只是据理力争,不会觉得重塑天下是个坏法子,只是他们都觉得这个人间尚且有救,远远不至于如此激进。
但今日龙丘棠溪,居然说教祖大义太窄?
道人笑着摇头,「可咍啊!」……
北俱芦洲方家,老祖重伤,至今还在闭关。
那日有个带着狐媚子的黑衣女子到此,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老祖跪了许久,等那女子走后,老祖便狂喷一口鲜血。
经历过那场伐天的人留存不多,方家老祖算是其中之一。当年伐天时,他才是个堪堪百岁的登楼修士,压根儿算不上天骄,也根本就插不上手。因为当年伐天,最低都是开天门修为,故而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人族根本就没有大罗金仙。
当年方家将方葱逐出家谱,那日是姬荞指着方虢将方葱牌位摆在了方家祠堂。
当日方虢还很高兴,但
直到现在老祖还不出关,方虢便有些后悔了。
他跪在老祖门前,已经三月有余,谁叫都不肯走。
直到今日早晨,屋里终于有了一道声音。
进去之时方虢如释重负,但出来时,年轻人再次面沉似水。
他站在老祖门前,惨笑一声,自嘲道:「原来我方家祖宗,是如此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
屋里一位老者苦笑了一声,叹道:「莫怪祖宗,我要方家存世,就需要审时度势,当年时势皆不在我手,我如何守信?」
方虢冷声道:「既然做不到,为何要答应?还是老祖上赶着去求人信你,结果呢?我要是姬荞前辈,怎会如此轻易就走?老祖见有利可图便去靠近,见已经无利可图,便将承诺抛之脑后,呵,好祖宗!」
说罢,青年人走出宅子,直奔祖宗祠堂。
才被放进去不久的牌位被青年人带了出来,他边走边说道:「大姑姑是为祖宗赔罪,这破地方不配让姑姑待着,我们走。」
于是这一天,方家嫡子方虢,也是未来的方家继承人,自己将自己从家谱除名,此后再不是方家人。
古怪的是,作为家主与父亲的方尺,居然不作阻拦。
方虢走出方家时,有个女子已经在等着了。
方虢看了看金月冉,问道:「你……在等我?」
金月冉笑着点头:「候君久矣,愿意跟我走不?」
方虢问道:「去哪儿啊?」
金月冉嘿嘿一笑,传音道:「去见一个与你我出生入死的人。」
方虢大吃一惊,张了嘴却没敢出声,而是传音问道:「她……回来了?」
曾经出生入死,除了在那处洞天之中与白小豆外,恐怕再无其他人了。
金月冉点了点头,笑问道:「那你愿意去不?反正你都不是方家人了。」
方虢重重点头,「去,我……替祖宗赎罪!」
金月冉伸出手,「欢迎入伙儿,以后咱们就是反派了。」
很快,二人便上了一艘核舟,船上人是越来越多。
前些日子忽然被杀的百越圣女胡潇潇,死的更早的赵长生与流泱,突然暴毙的松落山首席供奉岑良珠,此前守在十万大山的龙女白小粥,还有失踪已久的白小豆。
最让赵长生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人里,居然有曾经的太平教主管楼!
而且管楼如今是清溪阁副阁主了。
此时此刻,管楼回头看了一眼船上众人,然后对着白小豆说道:「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你想明白了吗?」
白小豆点了点头,「我又不是傻子,只是……我有些不敢相信。」
除白小粥外,胡潇潇岁数最大,算辈分是与刘景浊平辈,故而算是在场众人的长辈了。
她也糊涂,于是问了句:「小豆子,你说啥?什么不敢相信?」
此时方虢站了出来,沉声道:「流泱姑娘与长生兄弟是刘前辈带回青椋山的,胡姑娘与刘前辈也算得上生死之交。」
白小豆叹道:「我来说吧,还有小粥姑姑是陪了我师父几万年的人。除此之外,剩余的人,都去过一个地方。」
剩余的人都去过一个地方,这句话说完,管楼便站去了白小豆身边,金月冉与方虢对视一眼,也明白了,便站了过去。
岑良珠朝前一步,叹道:「这是一场大局,我也……我也没想到,难道是我们一直以来错怪他了?」
此时此刻,胡潇潇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白小豆、管楼、岑良珠、金月冉、方虢,都曾经去过一个地方,就是远古天廷为基础而构建的那处洞天。
此时仔细想来,除了方虢与金月冉,剩余三人好像都是因为有人推波助澜才得以进去,那个推波助澜的人,叫做许经由!
而孟休,好像既是波,也是澜。
「总觉得腊月三十才是一年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