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要走的,可是思前想后,还是带着陆青儿回了神弦宗。
綦暮洲进了琴室,再没出来。
沐竹早已煮好了面,李南玻端着一碗,不放葱花。陶檀儿端着一碗,全是葱花,白寒碗里两份葱花,因为一份是师父不要的。
见刘景浊与陆青儿走来,沐竹便笑着问道:“刘山主还是吃硬些?”
刘景浊点头道:“烦劳沐宗主,醋少放点。”
陆青儿赶忙说道:“我一丁点儿醋都不要啊!”
吃面大多是没醋不行,可是刘景浊就是不爱放醋。
陆青儿更过分,吃面绝不放醋。
但沐竹方才已经以心声问了句:“山主,他怎么样?”
刘景浊答复了一句:“还能怎样,愧疚呗。晚些时候你去跟他聊聊,也不用刻意去劝,聊聊天就行。当年你说有鬼的时候,我大概就猜到是谁了,若非他躲在宅子里痛哭流涕,按我那段时间的性子,随手就打杀了。”
沐竹一笑,“多谢山主,对了,我会送山主一个大礼,山主瞧见肯定会高兴的。不过暂时保密,到摆酒那天,山主就知道了。”
刘景浊笑道:“估计我会收礼收到手软哦。”
李南玻端着碗走到刘景浊身边,踢了刘景浊一脚,轻声问道:“苦吗?”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那些在山洞之中哀嚎痛哭,在竹楼里边儿躺着如同死尸的日子最苦。可是有人要是问,他只会答道:“也就那样,无所谓苦不苦,反正熬过来了。”
无所谓苦不苦,反正熬过来了。
陆青儿闻言,轻轻坐在了一边。
有些事,她是亲历者。
甚至于白寒,也多看了刘景浊几眼,却没说话。
一轮圆月自古有,月中青女也曾看过几眼两界山的。
李南玻放下碗,拍了拍刘景浊肩膀,笑道:“恭喜啊!迎亲队伍,算我一个。”
一顿面吃完后,刘景浊与陆青儿一起到了神鹿洲,白鹿城外有个换了一身新衣裳的女子,她买了一把凡铁打造的铗刀。
陆青儿轻声道:“师叔,我去看看新师妹,之后先回中土了,我陪着小豆子去当阁主。”
刘景浊点头道:“好,去吧。”
陆青儿走后,刘景浊看了一眼生在婆娑洲,被称作罗刹女的姑娘,然后说道:“走一走?”
姑娘摇了摇头,呢喃道:“芭蕉扇与定风珠,烦劳前辈一同还给杨贞吧。就不陪前辈了,我想回象城看看,光明正大的给我的家人上几炷香。”
刘景浊接过乾坤玉,点头道:“好,回头我去玉京天给她。”
可是姑娘没着急走,而是又问一句:“前辈知道我的本名应该是什么吗?我查了好久,可是家人早就没了,无从查起了。”
这个刘景浊还真知道,于是他笑了笑,轻声道:“当年在拒妖岛,你爷爷说,将来要是有个孙儿,就叫王奇甲,要是有个孙女儿,就叫王仙衣。我说名字起得太俗气,你爷爷却很喜欢,说早就交代过你爹了。”
终于有了本名的姑娘,后退三步,重重抱拳,沉声道:“多谢前辈为我一家老小报仇,多谢!”
刘景浊摆了摆手,道:“去吧。”
王仙衣点了点头,扭头儿就要往东去。刘景浊就看着这个与白小豆差不多岁数的姑娘背影,然后举起酒葫芦,灌下一口酒。
王仙衣走出去几步,心湖之中猛地响起人声:“是去象城呢,还是去长安?与丘昧潋一样,带上个面具,她的面具是女子,你要叫小人吗?”
姑娘步子突然一怔,她面色凝重,转头看向刘景浊时,却见刘景浊风轻云淡。
刘景浊继续以心声说道:“布局很好,但莫要再如此兵行险着了,刘御空有心了。”
王仙衣面色凝重,“前辈,已经知道了?”
刘景浊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道:“他魅力这么大?连你这老早就跟了孟休,甚至于更早就跟了孟休的丘昧潋,都愿意倒戈?你是逃出来了,曹庋呢?行目呢?他们逃得掉,即便逃得掉,刘御空能逃?”
没想到此时王仙衣忽然有了个灿烂笑容,仰起下巴,对着刘景浊说道:“前辈,终有一天你会知道,他配得上赤帝二字的!告辞了。”
王仙衣消失之后,刘景浊神色愈发复杂。
“我倒是希望,他配不上。”
回头看了一眼白鹿城,刘景浊传音一句:“我就不进去了,我去……喝个花酒,能行吗?”
有人答复:“呵呵!”
刘景浊干笑一声:“那不去了,我四处逛逛。”
二月里的神鹿洲,微风和煦,不冷,也不凉。
落在游江国后,刘景浊便换上了草鞋粗衣,封闭了自身神识,扮成了个车夫,拉着空马车,到了曲州城。
如今在倾水山治下,城中风貌倒是比几十年前好了很多很多。
到了之后,刘景浊才忽然想到,好像还没有去看巢木矩那小子。
烙饼少年,几十年后成了丹器双绝的天之骄子,这谁想得到?
还有那个混不吝的骑驴少年,断了一条胳膊之后,脊梁是没弯,可少年志气终究还是丢了。
记得当年曾在此处,为两个孩子讲过许多大道理。
现在孩子长大了,反倒是说不出口了。
晌午买了一张薄饼,吃完之后靠在了马车上,闹市之中人声嘈杂,卖包子卖豆腐的,撂地弹琴唱曲儿的,耍猴儿的卖艺的,各式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了一块儿,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可越是这样,刘景浊越发觉得安静。
就像是晚夏时节,青椋山附近会有很多蟋蟀在夜间出现,分明声音不小,但给人的感觉却极其静谧。
于是在一声声橘子便宜卖了中,刘景浊居然就靠着睡着了。
也就眯了不到半个时辰,刘景浊感觉有人戳了戳自个儿,于是睁开了眼睛。
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是个扎着两个冲天鬏的小童子,手持拂尘,以拂尘的把儿戳着自个儿。
刘景浊脸色一黑,“死孩子,嘛呢?没瞧见我睡着了吗?”
结果小童子大眼一瞪,“你说谁是死孩子?本来瞧你穿得破破烂烂,想照顾你生意的,现在,哼!魏仙人说得果然不错,人穷是有原因的!”
一听说是有生意,刘景浊一下子变了脸,赶忙下车,微微躬身,那叫一个一脸谄媚,“哎!孩子,别走啊!我这不是几天没拉活儿了,被你吵醒了,生出来些起床气嘛!要去哪儿?这一带我可熟悉,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
小童子这才转过头,先哼了一声,随后才说道:“等着!”
刘景浊觉得有趣,没过多久,有个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便与小童子一块儿走来了。
大约五十岁,瞧着也才四十出头儿,想必是开天之后出生的,虽然只是个灵台境界,但也算是驻颜有术了。
现如今天地灵气之浓郁,比得上远古之时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个二境修士……也是不容易啊!
刘景浊赶忙拱手:“道爷,咱上哪儿啊?”
道士摆手道:“我也是初来乍到,你看何处清静就带我去何处吧。”
刘景浊干笑一声:“这都容易,可是……这价钱?”
中年道人眉头略微一皱,不悦道:“我会差你这等俗人钱财不行?乐奴,给他钱。”
刘景浊起先还在憋笑,听到那句乐奴之后,便只是点头道:“是是是,那道爷上车,咱走着?”
中年道人迈步上车,可那童子却跨坐在了边上,没进去。
刘景浊面露疑惑,可童子却一副你这人没见过大场面的样子,略带些自豪,说道:“我家魏仙,不喜欢跟俗人说话,我还没脱俗呢。”
刘景浊只是一笑,心说这是遇上了个小时候的窦琼啊?
马车驶出曲州城,刘景浊没忍住逗了逗小孩儿,不过马车里那人听不见的。
“你叫乐奴,你家魏仙瞧着是个高雅之士啊?”
孩子一脸自豪,“那当然了!我家魏仙自然是雅士,瞧见我那包袱了吗?里边儿是喝水的碗,白玉做的呢!我家魏仙喝水只喝山涧清泉,吃饭只食鲜花嫩瓣。”
刘景浊一阵愕然,没忍住问了句:“冬天吃啥?”
小童子一听,一下子愣住了。他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被问得有些窘迫,于是恼怒道:“我家魏仙神通广大,冬天也有鲜花吃的!”
刘景浊觉得好玩儿,便故意问了句:“乐奴,那你家魏仙……拉屎吗?”
七八岁的孩子涨红了脸,怒道:“那等不雅之事,只有你我这样没能脱俗的人才会做,我家魏仙怎么可能会拉屎啊?”
见孩子生气了,刘景浊便也没继续再问。
刘景浊也明白,这个孩子心中,他家魏仙就是无瑕白玉,又怎会做拉屎这种不雅的事情。
马车其实在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行走,半天功夫,已经走出去数千里地了。
当然了,车里雅士与半雅孩子自然不知道。
天黑之后,马车到了一处小镇。
镇外便是造化山了,刘景浊故意显露了气息,只让梅三白跟陈青萝察觉得到。
小镇坐落在半山腰,此时黄昏,云雾缭绕。
孩子睡醒之后,下意识哇了一声。
车里中年人走下马车,点头道:“嗯,还不错。”
可下一刻,街道里两个卖煎饼的老太太就吵了起来,一个骂另一个的娘,一个骂另一个的爹。
中年人一下子皱起眉头,“粗鄙!”
刘景浊取下酒壶灌了一口酒,一回头,有个挑着大粪的汉子快步走来,嘴里还喊着:“让一让了,沾身莫怪,这可都是财。”
中年人倒是一下子让得老远,眉头都要皱成麻花儿了。
挑粪的刚刚走过去,又有个拉着牛车的,车上是猪崽子。
前头一对夫妇笑得合不拢嘴,“待来年宰杀了,孩儿们念书的钱就有了。”
小猪手脚被捆着,时不时吱吱叫。
中年道人还没缓过神,刘景浊指着不远处一块儿空地,笑道:“魏仙,小时候玩儿过这个没有?”
道士转头看去,结果瞧见几个小孩儿,撒尿和泥。
小童子呀了一声,“魏仙别看!俗,俗啊!”
果然,道士皱着眉头,沉声道:“此等俗人,真是污了这等雅地。”
刘景浊灌了一口酒,笑问道:“魏仙是山上人吧?也会在意这个?”
中年道人沉声道:“我避世修行,为的就是脱俗,未曾想掉入俗堆里了。车夫,换地方!”
结果又是此时,拉车的马落下一堆马粪……
刘景浊笑了笑,将马鞭交给孩子,轻声道:“告诉你家魏仙,要脱俗,得自个儿走,不然哪里都俗气扎堆儿。”
街道对面,陈青萝跟梅三白看了好一会儿了,此时见刘景浊走来,两人分别抱拳,笑意不止。
刘景浊躬身回礼,微笑道:“打死我也没想到,居然是你们。”
梅三白笑道:“刘兄不管那位‘雅真人’了?”
陈青萝就没那么委婉,一边迎着刘景浊往一处酒馆去,一边说道:“刘先生居然搭理他?这人是得了作病吧?”
刘景浊一笑,“未曾入世先出世,活得千年也凡人。此等‘雅客’,说白了与市井中那些人一样,都是凡人。”
陈青萝惊讶抬头,有些不可思议,打趣道:“换作从前,刘先生多半以凡人自居吧?怎么现在成了他们凡人?”
都到了酒馆门口了,陈青萝这句话,却让刘景浊略微一怔。
“陈姑娘说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陈青萝一愣,心说我哪儿说错了?这家伙如今这么开不得玩笑了?
梅三白笑道:“你就说吧。”
陈青萝便小声说道:“我只是觉得,要是以前,你会说他与我们一样,都是凡人,而不是与别人一样,都是凡人。”
见刘景浊不说话,陈青萝干笑一声:“你……以前没这么小肚鸡肠啊?刘先生?”
刘景浊这才回过神,摇头一笑,呢喃道:“只是陈姑娘一语惊醒梦中人。”
回头往那雅客方向看了一眼,换一种思路,我又何尝不是他?
刘景浊呢喃道:“做个俗人,喝酒喝酒。”